翌日。
过了晌午,便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传是说宫里来了圣旨。
玲珑想着许是又要开战了,便不甚在意的继续低头认着字儿,又听一声叹息,她抬头瞧去,见娘亲一脸担忧的模样,她便走上前,开笑道:“娘,你拿着书,听玲珑背诗给你听。”
刘氏回了神,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但仍是强打着精神听她背诗。
泉水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她脆生生将这首《小池》背诵而出。
刘氏伸手轻模了模她脑袋,慈爱的笑了笑,轻声道:“玲珑的诗背的比过去好了,若是你父亲知道,一定很高兴。”
玲珑笑眯眯的在她怀里拱了拱,心中默然想着,她那父亲,估计连她现下长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安慰的又是谁呢。
两人正说着,却听姬无常走了进来,瞧见她们母女融融之意时,他轻咳了一声,道:“玲珑如今也这般大了。”
记忆中,这父亲从未主动提起过她,如今这似是关切般的话,令刘氏眼眶一红,她拉着玲珑盈盈走到姬无常面前,轻声对玲珑道:“二姑娘,快见过将军。”
玲珑躲在刘氏身后,小心的看了看姬无常,这才懦懦的唤道:“爹。”
姬无常脸色微微一沉,道:“这孩子的性子倒真是和你一样!”
刘氏脸色微微有些难堪,她怔了怔,解释道:“将军,二姑娘她打小养在妾身身旁,也鲜少出这院子见过什么人,性子难免会柔了些,不过女儿家,性子太强硬也不适。”
姬无常冷哼了一声,冷戾的脸上多了几丝不耐,指责道:“什么人养出的什么样孩子,咱家这三个女孩,也就是灵慧那孩子倒有我年轻时五分像,菱荷那孩子也惟有一分罢了。”
刘氏站在一旁,微微咬唇,不语。
玲珑眼微眯的扫过姬无常,但转瞬,她低下头,并未言语。
“行了,让玲珑和我走吧,你且记得以后但凡如果有人问你,便告诉他们玲珑因病夭折了。”说至此,刘氏诧异的看向姬无常,失声喊道:“将军,二姑娘这好端端的怎可这般言语折寿?”
“告诉你这么做你只需听话就行,女人家打听这么多事做什么?!”姬无常眉目凌厉的扫过刘氏,呵斥道。
玲珑这时才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许研判,漠然的打量着姬无常。
刘氏蹲抱住玲珑圆滚滚的小身板,哭的泣不成声,透过她微乱的鬓发,玲珑直直的目光毫无畏惧的对上姬无常看向自己的眼神。
一道冷厉,一道淡漠。
渐渐,姬无常站起身,他突然扬声大笑:“一直以为是不中用,原只是扮猪吃虎,好!好!好!如此甚好!”他的一连三个好,并未让玲珑目光中有所动容,反倒是娘亲,哭声更甚。
玲珑圆润的胳膊揽过刘氏微颤的背脊,轻声道:“娘亲,不管今后玲珑是否在娘亲的身旁,娘亲一定要珍重自己。”
刘氏听到玲珑的话后,姣丽的容颜尚还浸染泪水,她惊愕的看向不似平常顽劣的玲珑,喃道:“玲珑,怪娘没有保护好你,是娘不好,造成今日这般局面…”
玲珑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替她拭去泪水,她道:“娘亲不必自责,在娘亲身边的这五年,玲珑很知足,若还有缘,玲珑定尽孝道。”
刘氏紧咬着唇,看向自己这个明明才五岁的孩子,泪水涟涟,只一味的轻抚着玲珑稚气的小脸。
这深宅大院,侯门似海,规矩甚多,甚至连亲娘当着人面都不得喊一句自己的亲孩儿名字。
而现下,连自己孩子去到哪里都问不得。
刘氏一想至此,心中更是辛酸,搀着女乃娘,泪眼蒙蒙的看着玲珑一步三回首的离开了院子。
姬无常踏入这静安园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便带着玲珑离开了。
他步伐很大,玲珑小跑着跟在他身侧。
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一直漠视自己的爹突然出现告诉她,她已死。
而她,或者说他,是姬子骞。
他,姬府现下最年幼的嫡子,自小因身子病弱,并未向外宣告,而如今,则是作为皇子陪读入宫居住。
不用过多解释,玲珑便知,姬无常掌控兵权,战功赫赫,皇室已对他有所提防,从上次那三皇子的言语,口吻中便可略知一二,为保皇室安宁,和韶合王朝的永续,皇上必须要有胁迫之物,所以会从他的子嗣中挑选一个,作为质子,以来要挟。
可姬家男孩,打会下地走路,能自己吃饭后,便被送进了军营一番磨练,若是进了宫恐会引起更多事情来,于是,权衡再三,惟有此举,女扮男装,姬灵慧是姬府嫡长女,自是不便,而姬菱荷和姬玲珑这两个孩子,他最终选择了她,这个最不受宠的女儿。以最受宠的小儿子身份风光入宫。
姬无常的手中握有娘亲和女乃娘的性命,而她手中握有姬家上下几百余人的性命。
他们互相制约,她知道。
姬无常让玲珑这一年暂住在东厢的如意馆,这院落不大,却胜在精巧,让她一个小孩子住的确是极为宽待的,这且是连姬灵慧都未曾有的待遇。
院里填了四个大丫头,几个小丫头并两个小厮。
小厮一贯是在院门口伺候的,再不济,男女大防姬无常还是有所顾忌的。
他将课业给玲珑安排的极满,一年的时间,他要令玲珑伪装成最像的样子。
他先是令人给玲珑的膳食减少,以便做出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过去的她,被刘氏和女乃娘喂得白白胖胖,一看便知身子骨茁壮。
其次,他请来了古玩书画师傅,来教她辨别古玩玉器,以书画来陶冶情操,这般操磨下,两月余,她便身子瘦弱不堪,穿着那罗衫,一副孱弱的样子。
不过好在她肯于学这些,虽有时饿的整夜不眠,可她却用功的将姬无常命人教她的东西都给学的透彻。
这一年,她因着一直呆在这院子里,也不接外人,倒也落得平静。
而姬无常也知刘氏是他拿捏玲珑的把柄,这一年也便常去静和园坐坐,又怕哪个不长眼的毒妇给坏了他的事,他还命侍卫守好了静和园的门,故玲珑才能安下心来。
转眼一年已过。
临入宫前一晚,恰是她六岁的生辰,玲珑去到他就寝的院落,说道:“爹,子骞此去或许再无归途,只有一点,爹爹必须好生对待娘亲。”
姬无常身旁的美妾娇笑的轻掩住红唇,娇声道:“爷,小公子倒还真有趣的很呢。”
姬无常轻扯出一个笑意,他枕靠在美妾的玉臂之间,问道:“得了,你回去睡吧。”
玲珑淡淡一笑,也并未因他口吻中的不屑而置气,只说:“爹爹如此敷衍了子骞,那子骞倒要问问爹爹,是否也敢承受子骞之敷衍?爹爹便是当真以为我不知圣意如何么?”
姬无常听到她的话后,顿时起身,目光凌厉的看向玲珑,喝问道:“你一吃女乃的孩子,懂什么?!”
玲珑悠然一叹,道:“娘亲二八年华一顶粉轿自偏门而入,爹爹当时也不过才冠礼,这一去才七年,君心匪石,如今娇妻美妾在旁,娘亲却已被遗弃在府内最偏僻的院落,每日思君垂泪。”
姬无常脸色微变,他看向玲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子骞此去宫中,定会祝爹爹此生事事如意,但爹爹可会保子骞毫无牵挂么?”玲珑巧笑倩兮的看向姬无常,反问道。
姬无常沉吟不语。
玲珑继续说:“爹爹也知,玲珑年幼,做事冲动,深宫内院,需谨言慎行,但总会一不小心有意外的,玲珑只不愿因一时冲动而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今夜冒昧前来,只望爹爹能指点一二。”
姬无常眉目间多了几许思量,他看向玲珑,突然问道:“你是谁?”
玲珑轻掩嘴角一笑,明明这般稚气柔弱的脸庞,穿着男孩子青色小褂,却行这般动作,隐隐让姬无常觉得憨态可笑,玲珑道:“我是谁,爹爹会不知么?”说着她有意无意的看向姬无常身旁只着翠色鸳鸯肚兜的美妾,复而悠悠笑道:“以前爹爹唤孩儿玲珑,现在爹爹又唤孩儿为子骞,其实有时候,孩儿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怕这一入宫,有时混淆自己,造成欺君之罪呐。”
姬无常身旁美妾听到玲珑的话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玲珑微微一笑,不语。
姬无常阴鸷的眉目扫过一旁的美妾,复而一叹:“我应了你,你娘我定会好好照顾。”
“还有女乃娘。”玲珑略一颔首,补充道。
姬无常脸色微变,他似有隐忍,但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玲珑轻舒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姬无常一旁的美妾,笑道:“爹,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
姬无常回头淡扫了一眼身旁的女人,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那子骞就先告辞了,子骞姬家子嗣绵延不绝。”她微微抿唇,一副认真的表情。
姬无常额上青筋微爆,但转瞬,在玲珑开门的时候,他幽然说道:“若早知你是这般脾性,我定不会将你送去。”
玲珑微微一笑,头也不回的说道:“若能预料,玲珑投胎之时,定会耐心等待。”
舒适的紫色软轿在她六岁生辰之后的第一日,便载着她,从姬府的正门热热闹闹的抬去皇宫。
轿外,唢呐,锣鼓喧嚣尘上,姬无常在告诉众人,他姬府受皇恩浩荡,现最小的儿子也被应诏入宫陪读。
他同样也在告诉皇家,他感恩皇室,儿子应诏入宫,是对他姬府天大的恩赐。
手中握着娘亲亲手为她绣的玲珑荷包,那是昨夜,女乃娘偷偷跑来塞给她的,里面满满的全是秋初时节摘下风干的桂花,酸甜的香气浓郁而热烈,玲珑将荷包紧紧握在胸前,缓缓而笑。
此去前路叵测,只有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