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开展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天，人们匆匆做完病房里应该做的工作以后，纷纷来到食堂前的马路上。这里，马路两旁栽了两行木杆子。院务处的职工把一张张苇席绑在杆子上，看上去就像两堵墙。医院各单位不断有人拿来一卷卷连夜写的大字报糊在席上。看大字报的人越来越多。
大字报批判的对象主要是尤志坚和裴志博。少数大字报点了副院长和副政委的名字。有几张李兆训和李常荣的大字报，都是他们科自己人写的。大字报有个共同规律：首先在最上面写上四个大字“最高指示”，下面再写上一条毛主席语录，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反革命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毛主席语录下面才是大字报的标题，如“彻底批判尤志坚在我院推行的修正主义路线”、“请看尤志坚、裴志博修正主义分子的嘴脸”、“尤志坚必须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李兆训是蒋介石的特务”等等。大字报的内容讲道理的不多，侮辱性的词句不少。被批判人的名字都是歪着写或倒着写，并在名字上打个“×”，表明此人有问题，被打倒了。正文之后还是那几句口号：“打倒刘邓陶！”、“打倒彭罗陆杨！”，再加上“打倒某某某”。最后是“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和我一起看大字报的有潘志伟和邹正平。我们从席墙的一端看起，看了一张又一张。忽见郝有财和狄世通贴出了一张显眼的大字报，人们围了过去。大字报的标题是“尤志坚投降日本鬼子，罪责难逃！”细看大字报的内容，无非是什么“尤志坚，你被日本人俘虏以后，日本人为什么放了你？你为什么把革命的武器送给了日本人？你必须老实交代”等等。这时，就听得有人议论：
“昨天晚上，郝有财、狄世通带着一伙人抄了尤院长的家啦！”
“抄家不是常有的事嘛！红卫兵破‘四旧’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这事不希罕。抄出什么东西没有？”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反革命罪证呀！”
“没有。到他家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最后把一些照片拿走了。说是要仔细看看他都是和些什么人来往，里面有没有反革命分子。咳！我告诉你吧，听说内科的关天鹏和王雪燕带着人把李兆训主任的家也抄了。”
潘志伟说：“这叫什么事呀？真是无法无天！”
邹正平拽了拽他的衣服：“别说了，小心把你打成反革命。”
我也说：“就是，最好只看不说。言多必失，小心祸从口出。”
邹正平忽然向内科方向一指：“喂！你们看！那边来了一伙人，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花花绿绿的？”
我们转头看去，见关天鹏和王雪燕拿着一件绿色呢子军大衣和一些内衣、衬裤走过来。后面跟着内科的几个人。其中有人拿着背包带儿。我和潘志伟、邹正平走了过去。
关天鹏和王雪燕等人来到食堂前的拐角处，在两棵树的中间拴上背包带，然后把手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搭在背包带上。他俩就像卖衣服的小商贩一样对着围观的人们讲解起来。
关天鹏用木棍儿指着挂起来的绿色呢子军大衣扯着嗓子喊：“革命的同志们！你们看呀！这就是李兆训给国民党的军长当随从医生时候穿的呢子大衣。你们看看，这大衣角上有被子弹打穿的一个眼儿。这是一九四七年他被我军俘虏的时候被我军打的。这件大衣他一直保存在箱子里。他留着它干什么？不是等蒋介石反攻大陆的时候证明他是蒋介石的忠实信徒吗？革命的同志们呀！反革命分子就在我们身边。可是，我们内科的党支部却把这样一个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特务分子吸收为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同志们想一想，如果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发动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像李兆训这样的反革命分子能挖出来吗？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太英明、太伟大了。”他禁不住举起拳头高呼：“毛主席万岁！”
接着，王雪燕扯起他那又尖又高的嗓子，指着挂起来的几件花衬衣和红内裤，还有七八双女人穿过的丝线袜子说：“革命的同志们，你们看，这就是在我们科李副主任家搜出来的。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这些高级洋袜子，她不敢穿在外面，却偷偷地穿在里面。表面上看，她是穿军装的解放军干部，是共产党员，是我们科的党支部书记。可她骨子里追求的却是这些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走的是修正主义道路。她不讲阶级斗争，却和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蒋介石的特务李兆训打得火热，臭味儿相投。就是她把李兆训拉入党内的。对于她这样的修正主义分子，我们一定要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王雪燕那驴一样的脸，簸箕一样的下巴和麻雀一样的喳喳声，实在令人讨厌。潘志伟说：“走吧！别看了。越看越恶心。”
邹正平说：“对，该回去了。文化大革命嘛，咱们也该回去写几张批判尤院长的大字报了。大家都在写，你不写该说你不革命了。”
潘志伟说：“写啥呀？有啥可写的？”
我说：“没啥可写的，写几句口号也得写。不写就是不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那还行？走，回去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