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中的情与爱 引篇

作者 : 乔进贤

1990年1月最寒冷的那一天,医院院长在整编大会上宣读了由军区批准的一批离休人员的命令,命令中有我。

散会了,人们纷纷走出礼堂,出门一看,嗬,好大的雪呀!漫天的鹅毛雪片在狂风中飞卷着飘落下来,白绒绒的在地上积了足有三寸多厚。散了会的人们嘻笑着,喊叫着,唧唧喳喳地往自己家跑。我把棉帽用力往下拉了拉,两手拽着棉大衣衣襟将身子一裹,踏进风雪里大步走向家去。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整编会上发生的一切,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来得如此之快,几天以前我还在考虑如何把传染科的工作搞得更好,考虑怎样把科研工作落实,考虑我编写的《临床教学参考材料》如何在培训进修医生和在教学过程中使用。咳!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用我操心了。说实话,我舍不得离开多年朝夕相处的同志们啊!一个人离开了工作,离开了集体,真不是滋味儿,我茫然,我惆怅。咳!都怪我这颗心梗后的不争气的破心脏,领导批准你离休也是为你好啊!算了算了,不想了。事已如此,休息就休息吧。休息又不是丢人的事,刚才会上不是还受到表扬了嘛!咳……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宿舍楼门口。进楼后,我先在楼道里跺了跺脚,摘下帽子,用手弹掉帽子上的雪,然后用帽子身前身后拍打了一阵子,这才顺着楼梯上二楼,来到自己家门口。

门关着,我伸手从裤兜里掏钥匙。因为手冻僵了,掏了好一会儿没掏出来。我听见家里有做饭的声音。啊!老伴儿下班了,干脆,敲门。

咔!咔!我用手敲了两下,不见老伴儿出来。咔!咔!咔!我使劲儿敲了几下,喊道:“哎,开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家里的热气涌出来,令人感到无限温馨,紧接着,一股煎鱼的气味儿窜到我的鼻子里。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啊!真香呀,又煎鱼啦!”说着我就往里走。

“等等,你身上还有雪。”老伴站在门前,腰上系着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铝制的铲子,看着我说,“我拿笤帚去,给你扫扫!”

说完,她转身进家拿出一把棕条帚,把我身上的雪前前后后彻底地扫了一遍,说:“好了,进去吧!”

我们走进家里。她急忙赶到厨房,突然喊了起来:“哎呀!光顾着给你扫雪了,鱼都煳了。”

我到厨房一看,可不是,锅里噼啪乱响,都冒烟儿了。一股儿烟熏火燎的气味儿呛鼻子。她着急了:“这,这——”

我安慰她:“不要紧,煳点儿怕什么?照样吃。只要不是毒药再煳也能吃。”

她瞪了我一眼:“能吃,能吃我也不给你吃!烧煳了的食物致癌,吃了得癌症!”

“嘿嘿!”我一笑。

“嘿嘿,你就知道嘿嘿!”她非常利索地把煤气炉的火苗拧小,把煎煳的鱼铲出来,用铲子清了清锅底,重新倒上油,开大火门,又煎起鱼来。

她,一生坎坷,加上人老了,心情难免不舒畅,爱着急。这时,我总是嘿嘿一笑,或者做个鬼脸儿,过一会儿她就没事了。反正我不让她生气。说真的,我们这一辈子还真没拌过嘴哩!

过去她可不这样。早年的她,纯朴、热情、活泼,温柔,是一生的坎坷经历使她变得容易上火了。我和她相伴一生,我爱她,我安慰她,我设法给她温暖,给她幸福,给她生活的勇气,只要能使她高兴,怎么着都行。

她平静下来,一边煎着鱼一边问:

“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上级批准我离休了。”

“真离啦?”

“是的,真离了。”

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离了。我原以为你还能干几年。等我退下来,在家给你做饭。没想到,你倒先离了。”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休息了好啊!与世无争。我在家给你做饭,你再多干几年嘛!”

“我多干几年?我都往六十岁上奔的人了,还有什么干头儿?”

我忙改口:“不想干就不干。到时候,咱俩在家里,我陪着你。”

“陪着我?”她斜了我一眼,“俩人蹲在一起,大眼儿瞪小眼儿,有啥劲呀?”

“没劲你就干,接着干。”她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总是顺着她。

她叹了口气:“干干干!干了一辈子,落了个啥呀?”她心一酸,眼圈儿红了,“怎么倒霉的事儿都赶上我啦?”

我忙安慰她:“过去的事,总想它干吗?现在不是好了吗?改革开放以后,你二姐右派分子的帽子摘了,你父亲已经不在了,资本家成分也就过去了,现在党你也入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总想那不顺心的事儿了。”

她没掉泪,只是放下铲子,从衣兜里掏出手绢儿,打开,用双手捂在鼻子上擤了擤鼻涕,然后把手绢叠起来,放回衣兜里。

这时,锅里的鱼煎好了。她用铲子把鱼铲出来,放在盘子里,又往锅里加了几块生鱼。生鱼块儿一进锅“刺啦”一声,紧接着鱼块儿的四周“唧唧”地冒起油泡来。

突然,叮零零……叮零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

“快!快去接电话。”她一面用铲子翻鱼,一面催我。

我走到客厅,抓起话筒:“喂!”

话筒里传来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你是曹柏吗?”

“不是。”

“啊,曹叔叔。曹柏不在家呀?”

“不在。”

“那就算了。”

“有事跟我说吧,他回来我告诉他。”

“没事儿!打搅您啦叔叔,对不起。”咔的一声,对方把电话撂了。

真没意思。我心想,你既然没事儿,干吗打电话呢,岂有此理!我轻轻地把话筒放在电话机上。

老伴儿在厨房里问:“谁来电话?”

“不知道,是个女的。”

老伴说:“老是有人找他,不是他的男同学,就是他的女朋友。整天替他接电话。真麻烦!”

我说:“小柏这孩子,心就是浮,坐不下来,光知道和同学们玩呀闹的。照这样下去,他这电视大学毕不了业可就麻烦了。”

老伴说:“回来后再跟他说说,不能光慌着玩儿,都二十多岁了,该懂事了。

我说:“他呀,学习精神要有他姐的一半儿,也不至于连考两年大学都没考上,最后才考了个电视大学。”

她说:“对他来说,能考上电大就不错了。他怎么能跟他姐比呀!翠翠从小就爱学习,小学、中学,一直考第一名。在北京医科大学学习成绩优秀,毕业留在了学校。我就不明白,咱这两个孩子都是一个娘生的,为什么就差这么远呢?”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嘛!你没见《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和薛蟠,就跟咱们翠翠和小柏一样,一个聪明恬静,一个贪玩不爱学。”

老伴儿说:“你说得有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在山里下放的时候,房东家里有两只鸡,一窝孵的都不一样。一只你可以抱起来像抚模小猫似地模它,另一只见人就躲,逮都逮不住……”

她说着说着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咳!提起那个年月来,真叫人……”她哽住了。

我知道她又在想她在山里那“月兑胎换骨”的经历。我忙转移她的注意力,大声问她:“喂!鱼煎完了没有?煎完好吃呀!”

她见我喊她,不再想了,说:“你着什么急呀?早呢,煎完鱼还得烙饼,得等会儿。你没事儿给闺女写信吧!告诉她,你已经离休了。顺便,把我入党的事儿也告诉她。”

“好吧!”我答应了一声。其实,我并不想写。我累了,靠在沙发上想休息休息。想起我这一生,又想到老伴儿的一生,不由得,想到老伴儿下放的那一年……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了。那是一九六八年,也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三年。那年的阴历八月十五,家家户户都在过团圆节。医院幼儿园放假,家长们高高兴兴地把孩子接回家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我的家,她不在,参加医疗队下放到山区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两个孩子小,翠翠六岁,小柏三岁,都放在幼儿园里。那时,我在传染科做主治军医工作。因为病房里有位重病人,我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钟才下班。一下班,我就跑向幼儿园去接孩子。到了幼儿园,保育员告诉我,两个孩子早在上午九点多钟就自己回家了。我一听,撒腿往家跑。

那时,我们住的是平房。我一进院子,两个孩子正靠着门蹲着哭呢。小柏倚在姐姐的怀里不断抽泣,翠翠抱着弟弟掉眼泪。

我看到两个可怜的孩子,紧跑了上去。孩子们见我回来,站起身向我扑过来。我一把抱起儿子,忙掏手绢儿给他擦眼泪:“不哭,儿子不哭。我的好儿子,都成大孩子了,还哭吗?”

儿子撇着小嘴儿说:“你老不回来。”

翠翠也埋怨我:“别的叔叔阿姨早就把小朋友们接走了。可你,就是不去接我们。我们自己回来进不了家。等你老半天,你也不回来。”

“爸爸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向他们解释,“爸爸有事,有个叔叔病得可利害哩。爸爸给他看完病才能回来呀!”

儿子问:“爸,你还走吗?”

我一边掏钥匙一边说:“爸爸不走了,跟你们一块儿过八月十五。”

我刚掏出钥匙,翠翠一把抢过去:“给我,我来开。”她把钥匙插进屋门的锁眼儿里一拧,门开了。她用手往里一指:“进吧!”

进屋后,我抱着儿子问:“饿了吧?儿子。”

小柏点点头。

翠翠说:“小弟没出息,饿哭了。”

我问翠翠:“弟弟哭是饿的。你为什么哭呢?”

翠翠抿着小嘴儿,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

我放下小柏,说:“好,爸爸先给你们每人泼一碗炒面。然后再做饭,好不好?”

“好!”两个孩子高兴了。

我泼了两碗炒面。每人的碗里放了一把小勺儿。我把炒面放在桌子上。他俩,一个跪在椅子上,一个跪在方凳上,一勺儿一勺儿地挖着吃起来。两张小嘴儿“呼哧”“呼哧”的,一会儿就把两碗炒面吃光了。儿子的小脸蛋儿上沾了好多炒面糊糊。

我给小柏擦了擦嘴,问:“还饿吗?”

“饿。”

“想吃什么?”

“吃饺子。”

吃饺子?!这可给我出难题了。往日吃饺子都是他妈调馅儿,我只管捏,或者擀皮儿,就是不会调馅儿。如果做不好,那不灰了孩子们的心了?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得满足孩子们的心愿呀!我说:“好,你说吃饺子咱就吃饺子。”

这顿饺子是翠翠帮着擀皮儿做的。儿子就知道玩儿。他揪了一块面团儿,一会儿说是捏小狗儿,一会儿说是捏小猫儿,其实,捏得什么都不像。

饺子煮好了,端在桌子上。还没等拿筷子,儿子抓起一个塞到嘴里。他嚼了两下,觉得滋味儿不对,“啐”的一口吐了出来,嚷道:“不好吃!”

翠翠用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嚼了嚼,说:“好吃。”

“不好吃!不好吃!”儿子不服气,使劲嚷。

“好吃,就是好吃。”翠翠和弟弟吵起来。

“别吵了,让爸爸尝尝,看好吃不好吃?”说着我挟起一个放在嘴里嚼了嚼,说老实话,是难吃。我想起来了,忘搁盐了。幸好酱油放得不少,能凑合着吃。我鼓励小柏:“能吃,你看爸爸。”我又把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嚼了嚼,一伸脖子咽下去,说:“能吃吧?爸爸说能吃就能吃。”

儿子不服气:“没妈妈做得好吃!”

是啊!孩子是不会说谎的。翠翠所以说好吃,一是因为她做饺子出了力,二是毕竟大一点了,懂事了,怕爸爸伤心。

就这样,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地吃起来。我望着两个孩子一阵心酸,心里说:“多可怜的孩子呀!要是你们的妈妈在家,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们受这份儿罪呀!”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亮亮的,照亮了东边的半边天。东边的星星失去了光辉。只有那些颗粒较大的还在眨着眼睛向人间微笑。月光洒在庭院里,地上的一草一木好像都能看清楚。墙脚下的螅蟀,以它那银铃般的声音幽闲地演奏着“小夜曲”。

我坐在庭院里,怀里抱着儿子,身旁倚着翠翠。我指着月亮给孩子们讲嫦娥奔月、仙兔捣药和吴刚伐桂的故事,指着星星给他们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我讲啊讲啊,小柏的脑袋一耷拉,睡着了。

一阵凉风吹来,像在背上泼了一瓢凉水。翠翠打了个寒噤,用力偎着我,说:“爸,我冷。”

我说:“起来孩子,弟弟睡了,咱们进屋里睡吧!”

我抱着小柏进了屋,把他放在大床上,再在小床上给他铺好被褥,最后给孩子月兑衣裳。

小柏睡得像摊稀泥。衣裳实在难月兑。还是翠翠帮的忙,帮着月兑鞋,拽裤子,才把小柏的衣服月兑下来。

我把儿子安顿好了以后,回头再看翠翠。翠翠早已钻了被窝。她露着脑袋,眨巴着小眼睛,说:“爸,天冷了,给我和弟弟找几件衣裳吧!明天我们带到幼儿园去,好吗?”

是啊,天冷了。我这做爸爸的,怎么就没有想到给孩子们添衣服呀?我简直不如个六岁的孩子。翠翠是多好的孩子啊!我弯下腰去亲了亲翠翠的小脸蛋儿,我的眼睛湿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身边的孩子发出均匀的鼾睡声。窗下的蟋蟀还在凄凄切切地鸣叫。我遥望那无垠的夜空,牛郎和织女还在隔河垂泪。皎洁的明月从东升到南,从南移到西,移到西边的山峦之上。就在山的那边,此时此刻的她,几个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呀?我仿佛听到她伏在枕头上哭泣,她……

我实在想不下去了,披上衣服,走下床来,看了看桌子上的马蹄表,夜已经深了。我心潮起伏,提笔写了一首所谓的诗:

中秋月明鹊桥稀,窗影空投半边席。

月沉西山远关处,思念深山不幸妻。

度日如年屈指数,佳节倍思今方知。

牛郎舐犊思织女,儿女想娘面腮湿。

茶粗饭淡柏儿怨,襟破衣凉翠儿凄。

翠柏思母鼾酣睡,老木孤零入梦迟。

更深寒重衾枕冷,屋静独显钟声滴。

滴滴钟声去无尽,漫漫忧思终不止。

驹犊南柯与娘会,愿随儿魂去山西。

亲人相见八行泪,倾吐衷肠诉冤屈。

寒风烈日犹可忍,恶言秽语愤难息。

娇花女敕柳遭风暴,矮檐之下把头低。

夜来枕边偷洒泪,谁人知晓谁人知?

亲人相见不忍别,可恼无情报晓鸡。

……

我在深深地回忆中,电话铃又响了,响了好久我还没听到。

老伴儿在厨房里喊道:“电话,接电话!”

听到老伴儿喊声,我才意识到有人来电话了。我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电话机前抓起话筒:

“喂!”

话筒里传来一位声音低沉、刚毅而老练的老年人的声音:

“你姓曹吧?”

“是的,我姓曹。”

“你叫曹晓刚吧?”

“是。”

“你的小名儿,是不是叫嘎子呀?”

“我──”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嘎子是我光着跑着玩时人们给我取的外号。现在我已是两鬓斑白的老头子了,还有人叫我“嘎子”,真叫人难为情。

对方似乎察觉到我的尴尬,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嘎子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听不出来。”

“我姓梁呀!”

“姓梁?”

“对,姓梁。怎么?你听不出来?我是梁健呀!”

“梁健?”我努力回想着。

对方见我想不起来,说话很干脆:“嘎子,想不起来不要紧。咱们这样吧!现在雪已经停了。明天是星期天,你到我家来,咱们好好聊聊。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是谁了。我住在军区干休所,四号甲楼。怎么样?明天能来吗?”

我望了望窗外,雪果然停了。我说:“好吧,我一定去。”

“好,明天见。”

“明天见。”

我放下话筒,老伴儿问:“谁呀?”

“不知道。他说他叫梁健。”

“没听说有个叫梁健的呀?”

“不管它,明天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到梁健家,聊了很长时间,主要聊的是“文化大革命”,他要我写一部有关“文化大革命”的小说,标题是《风暴中的情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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