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五章

作者 : 绿痕

穿过极悟堂大殿后方十拐八弯的回廊,跨步走进一处内院,叶慈强忍着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安静地站在院中。

“站进去。”清罡真人高站在一处石阶上,指着院子的正中心向他指示。

叶慈按着他的指示走至他所要的方位,低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整座院子就是一座极为复杂的八卦大阵,而眼下他就站在阵眼之中。

“为得那位转世宫主的下落,你愿付出什么代价?”清正真人微眯着两眼,看好戏似的问。

他设想到还有这一出,“代价?”

“本道占卜自是得付出代价,而谁来求的,代价自然得由谁来付。”他可没心思做什么善人,他又不是开善堂的。

“任何代价都可以?”叶慈谨慎地问。

“你自个儿决定。”

叶慈抬起头,目光清明地望进清罡真人的眼眸,无惧无悔地道。

“只要能寻得宫主下落,晚辈愿折寿。”

清罡真人听得相当不以为然,“若要折寿性命一百年,你可有百年寿数能付?你也不过一介凡人而已。”

“今世还不完,那就下辈子继续还,下辈子犹不成,那就下下辈子。”叶慈的心绪丝壹不受动揺,“晚辈相信,生生世世,终有能还清的一日。”低首看着他一往而前设有半点迷惑的模样,清罡真人敛去了嘴边嘲讽般的笑意,骤然拎起一军朝他发出一记威压,直将不设防的他压得双膝落地,一口心血亦喷出口中。

清罡真人淡淡再问:“不后悔?”

扑天盖地而来的痛楚,一下子钻入叶慈皮肤肌肉与骨头里,宛如来自地狱的业火,焚烧看他的理智也摧毁看他的心神,无处不在的剧痛令他昏茫了好一阵,他咬牙强忍,却生生地咬出了一口鲜血的味道仿佛更加刺激了那股来自上位强者的威压,以更猛烈的气势再将他压下一筹,令他触目所及皆是满天的血光。

而血光之中,则有看一处绝望之中的光亮,正轻巧巧地引诱看他往那处走,仿佛他只要收回了他的诺言,他就可自这处舌海中月兑身而出,再不必受舌……“如何?”清罡真人清冷的嗓音,在他眼瞳中的光芒都快扩散开来之时,又再次在他的耳边传来。

叶慈奋力甩去那一丝绝望之处的希望,狠心阻绝了自身唯一的后路,宁投入死地也不悔初衷。

“只求能找到宫主……”

刹那间,所有强横据在他身上的痛苦如逝去的海涛,尽数自他的身上快速抽走,而他则如溺水之人,终于获得了续命之气,他不由得两手撵按在地上大声喘息,一身的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

清罡真人自怀中抽出一张银白的符纸,以心火焚烧之后,一阵银光便如离弦的羽箭,又疾又快地没入阵中,云时大阵隐隐震动,数百块的阵石全数飞起围绕着阵眼运转,阵石与阵石在运转时发出极为嘈杂刺耳的声响,就在叶慈总算能喘过气来时,那抹银光又自他的身上窜出,静静投射向一个方位,而大阵亦停止了转动。清罡真人指着被银光所点出的方位,“你要找的那位宫主,人就在那儿。”

“多谢前辈……”叶慈喜出望外地看向那个方位,并将它在心中牢牢记下。

清罡真人冷眼瞧着他狠狈不已的模样,半晌,一张黄符又自他的袖中飞出,而叶慈先是不解地看着那张贴在他胸口的黄符,在它消失在他的身子里时,他赫然发现,原先他在破开神宫外炼魂大阵时所受的暗伤,与方才他因受不了威压所新添的伤势,已在下一刻悉数痊愈。

“慢走不送。”清罡真人只打了声招呼就大揺大摆的走人。

等在极悟堂大殿上的众人,紧张又焦急地等了好一阵子后,总算又再次看到领着他们来此的神官大人了。他们兴冲冲地迎上去,很快即发现原本因受伤之故而气色不好的叶慈已换了个模样,不但神采奕奕,在他嘴边,竟还漾着一抹难得一见的笑意。

松岗急不可耐地问:“如何,可有宫主的下落?”

“清罡真人已经找到了。”叶慈微笑地看向众人,眼眸中盛着满满的希望,“咱们这就出发去迎回宫主。”

“是。”大地——层薄薄的白霜,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冷冽,跃过枝头的松鼠,四足紧抓住秋叶已落尽的树梢,蓬松的长尾在风中恣意招展,似是刻意在嘲笑树下之人。

站在树下的野风,伸手揉揉因抬首过久而感到酸涩的颈项,并以袖拭去方才在看呆时不小心流下的口水,打心底不承认,刚刚她在看得出神的恍惚间,她竟将那只体态过于肥美的松鼠,给看成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她真是愈活愈回去了。

弯腰提起竹篓背至身后,野风边走边捡拾着柴火边在心里想,打从她自淮南那边救灾回来后,她就窝在自宅中呼呼大睡了三日,待她一觉一来她才发现,家中米缸空空,屋檐下吊着的腊肠也半条不剩,她扳着手指算算,这好像是她第三十次搬空了自家的存粮草去救人,然后又把自个儿给饿得颇无语问苍天?

她烦躁地搔着发,愈想愈觉得胡涂,怎么这两年来,她的情况是愈来愈严重?她自认从不是个好人,也不觉得自个儿有什么悲天悯人的高贵情怀,可约莫在五年前左右,她隐约的发现,自己的行为似乎开始有些反常。

但凡看到受伤病苦之人,她会走不动路、挪不开眼,一股强烈想要救治的使命感,总会驱使着她前去治疗或帮助,待到她做完一切后,她总会满心郁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自己怎会又莫名做了这些。

随着她的年纪渐长,救死扶伤简直就成了她的本能行为,只习过几年医术的她,医术随着她救治的人愈多,也变得益加高明,而她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个四处行走的游医。

拾起一根微湿的枯柴扔进背后的竹篓里,野风在心底盘算着,她今日或许该进镇一趟领些银钱,然后去老周的药铺再囤些药材。这一回淮南水患受灾百姓是前年的两倍之多,加之地方官又不积极救治,她想,灾后疫疾发生肯定是避不过的,到时那些受灾的百姓就算没有死于水患,早晚也会死于疫疾之中。

只是光凭她一人的努力,她又救得了多少人?

满满的挫折感再次浮上她的心头,她沮丧地停下脚步,靠在林间的一棵大树上,怔怔地看着顶上无垠的穹苍。

自从葬了赵元广之后,她就孤身一人四处流浪着,她本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但在前年八月,她在听说邻国的东歧县发了瘟疫后,便收集好足够的药材带上了金针,雇了辆车便一路往东歧急赶。

在灾地里耗费了数月的时间去救百姓的她,于灾情稍缓之时才离开了那儿没多久,一听说辽东那边初冬就发了场大雪,屋垮棚塌压死压伤了不少百姓,她脑中一热,就又不管不顾地急急往辽东的方向赶去。

一两年下来,四处奔波救灾治疗的她也发现了,冥冥中,似乎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总在暗地里支配着她的心神意绪,使得她无法对那些人的苦痛视而不见,也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那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初时她还笑笑的告诉自个儿,就当作是鬼上身吧,反正不过就是一时迷了心窍而已。可到后来,当她已走火入魔到了几乎要以治疗医民为人生己任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最要命的是,随着她的使命感愈来愈重,她总觉得似是遗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且就在这时,她开始变得多梦。

倘若只是寻常作个梦,她或许不会放在心上,偏偏她的梦永远都是同一个,而梦中那一张模糊得看不清的面容,好像,也一直都是同样的那一张。

夜夜陌生人于梦中相会,她从一开始的百思不得其解,到后来则是麻木到一夜没梦到那人反而觉得奇怪,久而久之,她便也习以为常。

对于那名总藏身在她梦中的男子,他的身形再熟悉不过,他的一举一动、他迎风舞剑的英姿、不太低沉的嗓音,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就算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相信,只要他存在世上,她定能自人海中将他认出来……一声嘹亮的鸟呜声,惊醒望着天际发呆的野风,当她发现自己在想些什么时,她忽然很想来个掩面哀号。

“青天白日的,我居然在想男人……”算她求求那位梦中的仁兄了,拜托他高抬贵手,别再同她玩夜半私会了好不?再这样下去,她不疯也快差不多了。

“野风姐姐!”一个蹦蹦跳跳的声音,在野风额头去撞树身的这个当头,自远处枯黄的草丛中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黄栗镇的镇长黄梁敞开了黄氏家族的祠堂中门,满面欣喜地迎来了千里迢迢赶来此地的神宫一行人。

早在三日前,神宫一行人就已来到小镇上,据那位负责出面交际一切事谊的神捕朔方所言,此回神官大人会携他们来此,是为了寻找神宫第十六世转世宫主,镇上凡二十四岁以下男女,于三日后齐聚于黄氏祠堂中庭,届时神官大人将亲自主持神宫寻主仪式。

虽然小镇上大多数人皆不知镇长口中的神宫是什么来历,但这并不有所妨碍所谓的神宫寻主仪式,相反的,这彻彻底底激起了全镇人们前所未有的热情,因凡是有眼睛之人,皆可清楚瞧见神宫一行人,衣着打扮、吃穿住行,是多么的高端贵气,若是能有机缘攀上那些看起来就是大富大贵之人,谁还愿意让自家的孩子窝在这不富裕的小镇上,继续为了生活落拓奔波?

站在祠堂中庭里的朔方,见时辰已至,镇上符合资格的男女也都已聚集在庭中,他回首看了坐在祠堂门前大椅上的叶慈一眼,见叶慈微微颔首,他随即让松岗打开准备好的三间厢房的门扇。

庭中排好队的年轻男女与孩童们,个个紧张兴奋地依次上前,以十人为一组,依次踏进第一间厢房中,房中几名负责的神捕让他们一一上前,来到准备好的数张置满了杂物的方桌前,让他们挑选他们所看中的物品。

小镇上人口并不算多,转眼间五十名受测之人已分批进入过第一间厢房,其中两名男女被松岗给留了下来,其余受测者则是请黄镇长请回家,而后那两名通过者又再进入第二间厢房,再次挑选物品,只是这一回的结果,却十分不如人意。

端坐在椅上的叶慈紧敛着剑眉,站在一旁的镇长黄梁则是拿着一张汗巾将额上的大汗擦了又撺。

“大人……”朔方不明白,为何镇上竟没有一人能通过最简单的宫主检测,难道说,就连清罡真人也算不出转世宫主的下落?

就在叶慈浑身散放而出的冷意,几乎就要将周遭的人都给冻上一层冰霜时,祠堂外,一阵听来还有些稚女敕的声音已远远响起。

“等等……等会儿,还有一个人没测!”

多少有些灰心丧气的众人,纷纷被转移了注意力看向祠堂大门外,闻声的叶慈也缓缓抬起头,一双秀美的凤目微眯,片刻后,他蓦地瞠大了双眼,甚至有些张皇失措的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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