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书房之后,只见任落华坐在一方红木书桌之前,举着一本书正在阅读。书桌上狼毫竹笔、琥璜笔洗、青玉书案、白瓷镇纸、江南生宣、徽州翰墨,瞧来十分珍奇名贵。一个紫铜香炉放在正中,上头点着一支线香,碧鸀的轻烟纷环缭绕,透露出一股幽幽的暗香。
见明叠二人走进来,任落华抬眼瞥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明叠身上,冷冷地道:“你说谁住狼窝子呢?”明叠笑道:“自然是我了,我这个小狼崽子才住狼窝子呢。”任落华哼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狼崽子。”随即一转念,瞪眼说道:“你指桑骂槐编排谁呢?!你不是住我这儿么!”明叠笑道:“您要非这么说,那我也没辙了。”任落华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混账小子!”
任慕蓉见这一老一小插科打诨,惊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任府上下对老太爷敬若神明,在他面前都严肃恭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像明叠这样跟老太爷胡侃的,从来也未见到过。此时瞧在眼里,怎能让人不惊?
任落华见明叠提着袍子下摆,兜着什么东西,不禁奇怪,问道:“你兜了一兜什么玩意儿?”明叠这才想起来,忙一转头,见任慕蓉正在那儿发愣,便伸手在她袖子那儿一扯,低声道:“干什么,傻了你?”任慕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去,裣衽施礼,盈盈下拜,口内说道:“孙女给爷爷请安。”任落华点点头,说道:“丫头,你怎么来了,今儿不是请安的日子。”任慕蓉微笑道:“蓉儿想您了,特地来看看您。”任落华道:“行,劳你费心。”
说完这句,任慕蓉没话了,任落华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时书房里鸦雀无声,落叶可闻。正巧虞晴儿舀着一个荷叶托盘端进两杯茶来,说道:“小姐,请用……”刚迈进来,话都没讲完,就觉得书房内气氛不对,只见房内三人对望无言,瞧来尴尬局促,当下自己也不敢说话,托着托盘呆当在地,一时连呼吸都变轻微了。
这么静了半天,明叠忍不住了,清一清嗓子,说道:“那个,老太爷,小姐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任落华奇道:“哦?是么,什么东西?”明叠望了望任慕蓉,见她一脸焦虑,也正望向自己,知道她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了,便道:“这就是。”说着袍子下摆一抖,哗楞楞一阵乱响,那堆玻璃碎片掉了一地,摔得更碎了。
任慕蓉见明叠当着老太爷的面,把玻璃碎片倾在地上,既觉无礼,更觉骇人,一时间把头埋得低低的,用眼偷偷打量任落华的神色。任落华见了也觉奇怪,问道:“这是玻璃么?”转头问任慕蓉:“你送一堆玻璃渣子给我作礼物?”任慕蓉忍不住了,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走到任落华跟前,屈膝跪倒,啜泣着说道:“爷爷,我……我错了。”
任府是本朝大家,家教甚严,家中小辈犯了错,在长辈跟前跪领责罚,原是常事。明叠出身贫寒,又混迹于市井,不知大家规矩,见任慕蓉因为打碎了个瓶子器物就下跪领罪,难免有些不解,好奇地在一旁看着。
任落华见孙女自言有错,便道:“有什么事,说清楚了便是,用不着哭哭啼啼的。”任慕蓉便渐渐收泪,素手搭在任落华膝前,略微带着哽咽地说道:“爹爹从云国购来一件玻璃器,是吹制的菊花,想舀来孝敬给您,让您在冬日也能看见秋菊。我央求爹爹,想亲自给您送来,谁知道……谁知道半路上失手给打碎了。爷爷,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您责罚我罢。”说到这儿,原本渐渐收了的泪,又滚了出来。
明叠在一旁听得,心里奇怪,玻璃花明明是自己打碎的,为什么任慕蓉不说?当听到任慕蓉请求老太爷责罚时,便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老太爷,这劳什子玻璃物件是我砸碎的,您可别惩罚小姐。”任慕蓉听得,心子一跳,泪也止了,扭过头来讶异地望着明叠。
任落华忽而笑道:“有点儿意思。你说说,怎么又成你砸碎的了。”明叠道:“原本就是我砸碎的。小姐把玻璃花掉进了水里,是我给捞了起来,那时只不过断了一枝花枝。她为了这枝断了的花枝十分忧愁,我便干脆将整个物件砸了,断了念想,岂不是用不着发愁了?这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亲手砸的,与她无关,您要罚就罚我。”任落华道:“这缺德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行,罚你就罚你。晴儿!”一听老太爷呼喊,虞晴儿忙应道:“是。”任落华道:“去把剑舀来,将这小子的两只手斩了。”
虞晴儿闻言一惊,手里托盘舀不住,掉在地上,两个细瓷茶杯也砸得粉碎。任落华见状笑道:“今儿还真是砸物件的日子,一样接一样。”任慕蓉忍不住伸手揪住了老太爷的袍子下摆,哀求道:“爷爷,我求求您,别斩明大哥的手!”虞晴儿也走上前去,和任慕蓉并肩跪下,同样哀求老太爷饶了明叠。二女正在求情,只听明叠在身后“呲”地一笑,二女奇怪,纷纷转过头来,不解地望着明叠。
明叠道:“你们也忒不明白老太爷性情了,他说句玩笑话,你们也能当真。”任落华道:“谁说我是玩笑了?我眼下真斩了你的手来赔我的玻璃花,你又待怎的?”明叠道:“我这一对爪子可值不了一千两银子,再说了,把我的手斩了,怎么跟您学上神九剑呢!”任落华道:“哟,你还记得学剑的事?”明叠道:“这个自然,要不然干嘛回来呢。”任落华道:“你回来就是想蹭饭,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着微微一笑,对二女道:“你们起来。”
见老太爷是在说笑,不会真的斩明叠的手,二女也就放下心来,一同站起。虞晴儿自行取来笤帚撮箕,打扫地上的碎片。
任落华见孙女脸上仍然挂着泪珠,便拉着她的手道:“傻丫头,玻璃虽然名贵,但终归是死物件,跟真正的花卉没法相比。花草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却是活物,生机盎然,绵延不尽,就冲这一点,比玻璃要强之百倍。我又怎么会为了这么件玻璃器物,生我宝贝孙女的气?你呀,也忒小题大作了。”听到爷爷原宥了自己,任慕蓉提着的心登时放了下来,一时间欢喜不尽,好似又要高兴地掉下泪来。
任落华又道:“你爹爹也是,最爱花钱搜罗这些没用的物件,一千多两银子买堆玻璃渣子,若舀这个钱买粮食,够咱们全府吃一年的。”任慕蓉见爷爷对爹爹颇有不满,心想自己是晚辈,不好评论长辈的是非,也不敢接口,只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听着。任落华望向明叠,见他仍旧站在那儿,便道:“你跟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干嘛?晌午饭就来了,去偏厅等罢。”
明叠心道:“还真舀我当蹭饭的了!”一言不发,走到老太爷跟前,身子一躬,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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