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莞歌 第十一章 细水

作者 : 耳东拾玖

“父亲说呆在宫里的那段日子,竟有种说不出的苦楚,是一种度日如年,无法断绝的钝痛,”他仿佛自嘲地笑了笑,“明知那人在戏弄自己,可就是无法恨上,甚至抵不住与日俱增的思念,父亲甚至不惜动用了千机卫来暗访母亲的身份·······”

我心中一片震颤,千机卫,那个只听帝王一人调遣的组织?

他那时只是一个皇子,放荡不羁,竟然也有这谈笑间即是杀伐的能力!看来,夺嫡之战,即使没有王谢的支持,胜负也是未可知的。“当世祖得知消息后,厉声斥责父亲竟动用关乎国本的千机卫去搜寻一个女子,差点下令将母亲赐死,说要斩断父亲的牵念!”

此时我更是骇的说不出话,动用暗卫杀死姑母?!

他是看到我眼中的深刻的不安,忙解释道:“可是父亲立时就跪下,不让他走,神色一派决然,说是如果祖父杀死母亲,他这个做孩儿的,自然省得都是为了自己好,不敢怨恨,但是心中所爱是因为自己而死,他的心也就跟着死了·········还谈什么家国天下?!”

他看着我,眼中一片清明:“祖父在父亲儿时就属意他继承大统,如何料想得到平日那样一个眼高于顶的人,那一刻会狼狈如斯,又说出这番话来,气得差点没昏厥过去,盛怒之下,说,与其看着自己一心培养的孩儿将成行尸走肉,不如即刻就将其贬为庶人,眼不见为净!”

“父亲听得祖父如此说,当即就说,那样也不劳祖父动手了,他即是庶民,和心爱的女子厮守终生便只是他一人之事,便把随身的千机令交出,自废为庶人!”

我不由得手心一片冰凉,不管姑父怎样回答,姑母都成了威胁国祚的祸水红颜,帝室怎容得下她?!可是接下来的话更是令我惊诧不已。

世祖其人,我也是听说过,表面是温文尔雅,静淡的如山间名士,但内里却极度刚硬,容不得他人逆他半分········

想到这里,我心内顿时通透,悬着的一颗心不由得松懈下来:无论如何,姑母和姑父都会成为世上至尊的一对夫妻——这已经是木已成舟的事实了。

“祖父怒极反笑,连声抚掌叫好,反问父亲为了那女子如此忤逆君父,不忠不孝,可那女子可会领情,如此作为,可算是值得?”

我闻言也是一怔·······是了,我从头到位只看到姑父的一往情深,可是········

“而后父亲说的话让祖父不得不松了口。”

他复又看向那幅水墨,此刻已是全部干透,“父亲反问,哀帝的宋夫人当年不过是一介舞姬,哀帝却为她送掉江山,值不值得?王氏女远胜宋氏何止千百倍,情爱本就没有值不值的,只有愿不愿意罢了·······”

原来如此,姑父其人,当真不只是只会冶游的贵公子,情真意切不说,还暗指姑母出身王氏,断不会像宋夫人那样误国,最切中要害的是,王氏一脉之强,不可轻易撼动,借其势,还可安抚朝堂。

我了然,但是不免有些凉意。本来如此旖旎的往事,却不得不沾上权谋算计。

“王妃的册封旨意从鸿胪寺到镇国公府上,只是不到两刻钟,但是其间,父亲经历无论世家还是朝堂上的暗战又何止是百战?虽然赢了那一战,但是也被禁令继承大统前不得与母亲相见·······他便那样,每日痴痴地写情诗,让人送到母亲手中·······”

“一得空出宫,就徘徊在母亲绣楼外的巷子里······但又怕母亲误会,误以为是登徒子······”

“离大婚尚有月半,父亲竟每晚都不能入眠,导致形容憔悴,脸上都长了痄腮·······那时孝期刚满,人人都称赞父亲是大孝之子········”

“母亲体弱滑胎,危在旦夕,眼看药石无灵,他硬是在太庙前连跪三天三夜·······”

············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天家夫妻,一举一动,都是那样惊心动魄,如此我竟也看不清他们之间,到底是矢志不渝的轰轰烈烈,还是如姑父连江山都愿舍弃,也要换取如平凡百姓夫妻般的细水流长了?说到这,他叹了口气:“阿茀,你看,我的父亲,普天下最尊贵的男子,为了母亲,几乎是倾尽说有,但是,身为帝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这,其实才是他对母亲最大的痛·······”

“母亲走了也有几日了,父亲没日没夜的守在灵前,不让母亲入殓,说母亲一向畏冷,还说她尚在身侧·······你说,他要怎样填补今后年岁?”

我仿佛察觉了什么,猛地抬头,想从他的眼中得到答案。

而他只是拿起那画又仔细地确认是否干透,然后温柔地卷起,递到我手中:“我从小病弱,已将生死看得极轻,但还是不免感伤,又何况是父亲呢?他说他往前只是觉得时辰还未到,想想竟没有给母亲画过画像········”

“你从小除了阿姆,就是最粘母亲的,我就将它送与你吧。·”

看他半晌、终是微颤地接过画,细细摩挲,又不禁泪湿眼眶······

呵呵,一桩桩,一件件,说是真心不假,说是情谊不假,可是为何,就是,就是走不到细水流长?

他为何要对我说这些?江山烟雨梦,不计个人事……即使,尊贵如一国之母!

可是,我终究能说什么呢?明堂之上的男子,能做些什么呢?一面是家国,一面是结发,他少年时已是几乎为其倾其所有……现如今,他是普天下臣民的君父,为一人而放弃千万人,那是国事……

后来,即使是经年过后,隐约地听着议论,什么朝堂上是国公爷,军营中又是王氏的子弟,而宫中王家的女子,这样滔天的权势,就是两汉的霍氏一族还有邓氏一族,都是战功彪炳,簪缨百代的举国大族,不也是……

我听在耳里,而乳母总是不经意得拢紧我渐渐发凉的,她纵使是温和的人,可还是拧紧了眉,吩咐将嚼舌根的人拉下去。

而后蹲来轻轻理着我头顶的流苏,温声着:无事,莫怕……

可是,自此后,就是我不曾变过的梦魇……

梦始终模模糊糊的,是叔父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提着粘腻着腥气的长戈,竟刺向姑母,我眼睁睁地看去,不,那……隐约是明黄的服色!

忽而,又是梦回未央,雕栏玉砌皆是破败到了不堪,四周是摇撼着怪影枯木,似哭似笑的女子的歌声,旋即又是阴冷的水纹,漾得人眼花。

我害怕得直叫着姑母,偌大的宫室,竟荒芜得一人不剩,背后的森冷趋势我不停地逃窜,我看到凋残的花影下,忍受独自死去的孤独,忍受经年不灭的不舍……

阴冷冷的,耳边充斥着听不清的女声乱语——

冤魂,若无其事地注视下,将她风光大葬……

史书上,皇榜里,用白纸黑字……编造的天衣无缝,是忍受千秋万世的不白!

梦飘飘忽忽地,我仿佛又回到似曾相识之地,一幅幅画,飘过眼前,有女子的身影,忽而韶华鲜艳,灿若夏花,忽而端静贞淑,似是一国之母一般,母仪天下,忽而又是高墙绿瓦,太庙里端坐但永远冰冷的画像,三月的梨花,惨烈地飘零。

尖叫声,哭喊声,马嘶声,刀剑声……我就这样,就这样,被撕扯,被吞噬,难逃噩梦。

冷汗淋淋间,醒来,廊下又是一阵人影攒动,乎报那是早间被发现自尽的小婢女或是父亲的哪位得宠而想不开自缢的姬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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