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名捕 第二章

作者 : 泠光

“堂下何人?”堂上大人开口喝问。

“属下本县总捕应则阳。”应则阳恭谨道。

“见到本官为何不跪?”大人又道。

应则阳一头雾水。“属下分属官差,上堂从来不跪。”

“大胆刁民!”惊堂木再响,待“威武——”结束,温大人怒道:“自恃官差身分,就不将本官放在眼里!”

“属下不敢。”应则阳双手抱拳,向新大人解释:“官差上堂,原是听大人号令行事,这是本朝律法,府县一体遵行,非隆昌县独然。”

“大胆!”惊堂木又一响,衙役继续“威武——”。

应则阳愣住,他又说错什么了?

“你以为本官新官上任,就不懂皇朝律法了?你既知你是隆昌县官差,那今日本县令到任,你为何不来县外迎接?你瞧本官不起么?”

原来是为了这事……应则阳无奈,心里叹了口气。

刚才听古友直说大人一到县就问起他,恐怕对他心有不满,要他提防,他还跟友直说没事,大人年轻有为,想法必不同于流俗……没想到是他想错。也罢,应则阳自我宽解,大人传他上堂,总是给他一个分辩的机会,他好好解释就是。

“属下绝无此意。”应则阳面色不改,平心静气:“属下有公务在身,怠慢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温大人的目光在他面上溜了一圈,似乎想确知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应则阳垂下眼眸,加意恭谨。一会儿之后,温大人开口:

“事有轻重缓急,本官亦非不通情理之人……”

应则阳隐在面具下的嘴角微扬。他果然没看错温大人,只要把话说清楚,温大人必不致怪罪;却听温大人话锋一转——

“不过,县官到任下属亲迎是皇朝律法,也是礼制。你玩忽职守,是为不敬;忤慢长上,其心不恭;身为官差,于国不忠。如此不忠不恭不敬之徒,竟还奢望本官恕罪?”

应则阳下巴差点掉下来。“大人……”这帽子会不会扣得太大了?

“来人——”惊堂木加上“威武”。“把应则阳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温达生下令。

应则阳傻住,还不及分辩,几名汉子已经急匆匆闯进公堂——

“大人恕罪!”带头的是古友直。“头儿绝无轻视大人之意,还望大人手下留情。”语气有点急。

“好啊!你们要反了。”温达生语带讥诮,心下惋惜。隆昌县官差不失血性,但欲将昌宁侯绳之以法,非凭血气之勇就能成事。

“友直,快带兄弟们出去。”应则阳沉声道。

“不,头儿,不能让您受这种委屈。”古友直着急,又对着堂上喊:“大人——”

“你唤谁『头儿』?”温达生俊眉一挑。他若不能在第一时间收服快班,只怕他们又要做出轻率之举。

“隆昌县只有一名头儿,就是县令大人。”应则阳立刻输诚,不愿众兄弟被他连累。

应则阳知情识趣,温达生见好就收,于是对古友直等几名捕快道:“本官海量汪涵,体谅你们兄弟义气,今日就不究你们擅闯公堂之罪。应则阳,出去领罚吧!”

“谢大人。”应则阳抱拳,欲转身迈步,却被古友直拉住。古友直双膝一屈,向堂上跪倒。“大人,请允许属下代头……应总捕受刑。”

“友直你干嘛你……”应则阳拉他起来,才拉起,古友直又跪了下去。温达生有点头痛,古友直不知应则阳今日捅了多大楼子,挨这二十板是为他解套。不得已,只得再扮次昏官:“唷,真是兄弟情深。”

“大人……”古友直直挺挺地跪着,任凭应则阳怎么拉都不动一下。

“古友直,亏你还是副总捕,竟想替人顶罪,你想代应则阳受刑,是想害本官蒙上『昏官』之名么?”温达生虽是讥讽语气,一番教诲心意已在其中。

“属下不敢。”古友直却只接收到大人阴阳怪气的语调,心里发急。“只是总捕他身子……身子娇弱,二十大板打下去,属下、属下……”

“是了,本官竟忘了,”温达生看着裹在官差服下应则阳瘦弱的身形,黑眸中蕴着精光。“本官在京时,就听闻『还魂名捕』的传说,隆昌县总捕应则阳,在捉拿女飞贼连漪时坠落山崖。连漪已死,应则阳下落不明;半年后应则阳出现,魂魄却已附在一名女子身上……”

古友直用力点头。温达生又道:“此事本来荒诞不经,但该名女子无论言谈、举止、武功路数都与应则阳若合符节,对应则阳过往经历和承办案件亦如数家珍,不由得人不信。是以上任郭县令破格任用了据说是应则阳魂魄附身的这名女子继任总捕之位。当时那名女子好像年方十七……”

“是,大人见多识广。”古友直接着道:“那大人应该知道,应总捕是男儿心女儿身……”

“女儿身啊……”温达生的眼光重新扫过应则阳的身子。看着温达生的眼光,应则阳忽然有种发毛的感觉。在郭大人确认他的身分后,就再也没人敢质疑他的来历;没想到今日新官上任,冷饭又得热炒一次。

“大人,属下有错,理当受罚。”应则阳朗声道。比起被温县令放着异光的眼睛扫视,他宁可皮肉受苦。

“我怕你兄弟不许,挑了县衙呢!”温达生用话激他。古友直这直肠子,只怕还是得由他来劝。

“绝无此事。兄弟们只是一时心急,大人勿怪。”果然,应则阳双膝一屈跪在古友直面前,捉住他的手,殷殷劝慰:“友直,听大哥的话。”又从怀中取出契约文书。“等下务必要将文书交到大人手里。只要隆昌县百姓能有好日子过,我们当差的就算吃点苦,心里也是甜的。”

“头儿……”

“听话。”

……

温达生看着比古友直矮了半个头的应则阳一副大哥样安慰古友直,差点忍俊不住。

皇上交给他的,原是一件艰巨的任务,本来他是抱着戒慎之心前来,却在见到“还魂名捕”之后,心境意外地有了些改变。

他想,有这样的“还魂名捕”,他在隆昌县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

酉时刚过,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谁?”受了杖刑的应则阳上身趴在枕头上,正读着“忠臣传”。

“是我,友直。”古友直在门外小声道。

“进来吧。”应则阳随手取来面具,罩在脸上。

“头儿,您还好吗?”古友直一进来就一脸忧心,往床缘一坐。

“还好,十大板而已。”应则阳爽朗一笑。“要谢谢友直帮我求情,让大人减了十板。”

古友直脸色微红。“头儿别这么说,这是兄弟该做的。”又一脸遗憾。“偏偏大人不让友直代头儿受刑。”

“友直真是好兄弟,友直的好,哥哥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会回报。”应则阳抽出一只手,拍了拍古友直的手背。

古友直的脸更红。“头儿别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太见外了。”

他发现头儿回来之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以前的头儿一样很重义气,但都只做不说,十足的男儿汉肝胆相照;现在的头儿,情感似乎比较外露。他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头儿附在女子身上,所以染上了一些女子习气?

不过无论如何,他对头儿都是一样……当然,现在的头儿,需要他更多一点的……嗯,怜惜。

古友直想着,脸不知不觉又红了。头儿现在如花似玉的相貌,他只见过那么一次半次;不过光是那一次半次,就让他心里像有一群小蚂蚁在乱爬。

为了避免他心痒,坏了他们的兄弟情谊,头儿还是戴着面具好些。

古友直自我开导,悄悄地吞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

“对了,友直,契约文书你交给大人了么?”应则阳道。

“交了。”古友直回神。“在头儿出去之后,我就交给大人了。”

“大人看了吗?”应则阳期待。

古友直摇头,微愠。“温大人那时一心都在头儿身上,想听头儿哀号……”

“那我肯定让他失望了。”应则阳嘴角一挑,冷笑。这是哪门子大人啊?

“头儿硬气,绝对不可能向人求饶。”古友直与应则阳一鼻孔出气:“温大人太小看头儿了。”

应则阳寻思片刻。“友直,你觉得温大人真的是为了我没有去迎他而打我?”

“不是么?”古友直气愤。“温大人年纪轻轻,竟也在乎这些虚文。搞了半天,他这饱读诗书的状元公,跟那个不读书的郭老头也没什么两样……”

“友直,不可如此说话。”应则阳打断了他。

“是,是。”他们头儿一向赤胆忠心,知礼守法,尤其不会在背后议论上司。古友直有些讪讪:“我是替头儿抱屈。”

“你将两位大人相提并论,有失公允。”应则阳又道。

“是,温大人三元及第,是好人才……”古友直连忙改口。

应则阳却摇头,口吻郑重:“你将郭大人与温大人相比,是辱没了郭大人。”

古友直一怔,随即咧嘴笑开怀。“头儿,您说得对。郭大人再不济,至少还倚重头儿;这温大人……温大人……”

“根本就是个忠奸不分的。”应则阳替他下结论。

古友直连连点头,觉得解气。

这也是头儿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以前的头儿,断不许他们批评上司的。

“头儿,您说得对,温大人就是个忠奸不分的。”古友直心头一爽,实话从舌尖溜了下来:“头儿,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您都不许我们说这些的……”

应则阳一听却是一怔,像三魂七魄忽然回窍。“友直,我说了什么?”

“您说温大人忠奸不分……”古友直咧开的嘴巴突然僵住,他小心地觑着应则阳露在面具后的一双眼睛,觉得不妙,该不会……

“忘掉忘掉!”

果然。

“温大人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是我们隆昌县的父母官,我们要戮力尽忠。”应则阳又道。

古友直的嘴巴僵硬地阖上,眼前发黑,等待——

“友直,你有空也要读读『忠臣传』。”

果然……

“像这里面有一段话,我说给你听……”

应则阳把书翻到前面,古友直的头筋开始紧绷。

“使生死终始若一,一足以为人愿,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也。”应则阳念完,又为古友直解说:“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尽心效忠大人,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样就是最大的忠臣。”

“嗯。”古友直乖乖点头。“我会效忠大人。”希望头儿能满意,放他自由。

“嗯,我们一起效忠大人。”应则阳认真地道,似在立誓,随即陷入沉思。

古友直觑准时机,准备开溜——这也是头儿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总是要很努力地拿“忠臣传”勉励他……更有点像是勉励头儿自己,去效忠知县大人。

其实他觉得头儿真的不必如此,头儿一直都是忠臣义士。

他真的打从心里钦佩头儿的所作所为,也打从心里钦佩头儿能抄出这么大一本忠臣传,只是头儿的这个兴趣……

古友直悄悄将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尽可能小心,不打断头儿的沉思——

“友直,还有这一句……”应则阳忽然又回神了。

“哦……哪一句?”前功尽弃,古友直认命。

“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这句好!”

“是什么意思?”

……

一男一女相互勉励要对新任大人效忠的声音就这样透过官舍的纸窗传了出去,一个兴致勃勃,一个万般无奈。

房外,月华如练,在银辉流布的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月光映在这人的月白色长衫上,使他添了几分清华高雅,一洗白日的庸腐之气。

整个隆昌县衙,包括在房内宣誓效忠的两人,都未察觉他们立誓效忠的新任县令大人此时就站在庭院中。

“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温达生跟着房中之人轻轻念着,感觉一股温暖流过心头。

身子娇弱的还魂名捕挨了他十下板子,他担心他承受不起,是以特地到此来探看,没想到却让他遇着这真情流露的一幕。

今日他在公堂上的一番做作,全是为了维护这还魂名捕。一到隆昌县听古友直说应则阳去弄春楼搜证,他既惊又喜。惊的是他的奋不顾身,喜的是他的忠直义勇。他说什么都要为隆昌县保住这忠义汉子。

忠义“汉子”……是么?

温达生面上浮起淡淡笑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快就会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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