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妃秘史 第五章 发放冷宫的弃妃

作者 : 千寻

李萱并没有躲过劫数。

皇上以皇后、德妃没有好好教导李萱为由,将她们软禁于慈禧宫内,吃斋念佛、修养心性,后宫之事交由淑妃全权处理,而李萱虽是无心之过,但谋害皇嗣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赐婚予靖亲王之事作罢,囚禁至冷宫自省。

这个结果与李萱估料的相差不大,只是尚未成亲先成为弃妃,日后即便放出去,怕已是耽误终生。

她以为皇帝是个明白人,委屈皇后定有其难言之隐,而自己代皇后受过,顶多是受几日委屈,待周敬镛、周旭镛返回京城就会为她们平反冤情,没想到这一待……便是三百多个日子……

李萱不断猜想,二皇子有没有收到那封信,有没有照信上所言将一干证人抓住、重录口证,有没有查出那条多子多福绣帕是出自谁的手?

她担心疼惜自己的皇后和德妃有没有从慈禧宫放出来,而设下荒谬圈套的惠、贤、淑三妃有没有得到该有的报应?

她把那件事翻来覆去想过一遍又一遍,想出无数个结论,却不知道哪个结论才是真的。

雪芝草的粉得用多少量才能导致滑胎?为什么淑妃漏洞百出的证词,皇帝会采信?

难道是因为为了朝堂稳定,淑妃非保不可?

她也想过皇帝禁足皇后、德妃于慈禧宫,目的是囚禁还是保护,皇帝关她于冷宫,是因为愤怒还是掩人耳目?

心中千回百转,李萱日日夜夜忖度……然而,秋去冬来、春尽夏临,她的耐心一点一点被磨罄。

一年多了,没有人来看过自己,没有人对她透露半点信息,没有人告诉她皇后或德妃的现况,不管她如何琢磨,都只琢磨出一个因由——她是弃子,一枚已经失去用途的棋子。

希望在心中一寸寸燃尽,曾经以为二皇子会念在过去情谊,求皇帝将自己放出去;以为他就算无法撼动皇帝的心意,至少能捎来一字半语,教她明白自己是因何而委屈;以为就算他对自己无半分感情,至少看在自己代罪的名分上,着人照拂几分。

但是,并没有。李萱的以为像夏虫,死于结冰的冬季。

从关进冷宫之初的期待、盼望,到诸事落空后的埋怨、憎恨,李萱渐渐明白,她始终高估了自己。

但是,她始终没有后悔当初做下的决定,至少皇后、德妃对她的疼惜,对她的一心一意是真的,无惨杂半分虚伪。

冷宫的午后,一片死寂,偶尔几声尖锐的哭喊声传来,划破静谧。

每间屋子仍然紧闭,没人会去理会、关怀或者相问一声,在这里,这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冷宫不大,四排十几间房子,呈口字排列,中间一个小小的院落,有一口井,老井不远处种着一棵老槐树,整座冷宫里有两名宫女负责送上一天两顿饭,至于屋子的打理工作,得靠自己张罗。

她们吃得并不好,多数是前一日后宫剩下的菜食,混点水、加点米熬成一大锅,偶尔天气炎热,食物还会带着一点酸酸的馊味。

这里关住七、八个犯事嫔妃以及一名公主,每个人背后都有篇长长的故事,不管真有罪、假有罪,关进来的女人都有数也数不清的满月复委屈。

她们的故事通常会被用来告诫后宫诸嫔要安分守己,但更多数的人拿这些事来当作茶余饭后闲嗑牙的话题。

待一年年过去,话题不再新鲜有趣、不再煽动人心,说的人便少了,而她们逐渐被遗忘于人们的记忆里。

日复一日,她们对着头顶那片狭隘的天空回想起过去曾经的风光,或者幻想不可能的未来,熬得过的人,熬得年华老去、油尽灯枯,一生终结;熬不过的人,暴躁愤怒,发狂发疯,年纪轻轻便入了幽冥。

按屋子逐次送去菜食,待工作结束,两名宫女走到园中树下,她们靠着树干坐在泥地里暂时歇息。

看着天色尚早,便闲嗑牙起来。

突然,尖锐的哭声结束,四下一片静谧,可不过片刻,便传来一阵碗盘的碎裂声及桌椅倒地声,坐在左边的圆脸宫女忍不住皱起双眉。

圆脸宫女叫做敏容,手脚伶俐、长相清妍,在宫里生活已久,练就出不同于凡人的沉稳,她已经二十三、四岁,再过不久便可以离宫返乡。

另外一个宫女瘦瘦小小的,约莫十三、四岁,还带着满脸稚气,她叫做小纹,刚进宫不久,虽长相讨喜,却因无意间得罪大太监,便被打发到冷宫里当差。

刚到冷宫当差时,小纹声泪齐下觉得自己满月复委屈,敏容见着好笑,对她劝道:“傻气,能被派到冷宫才是好事呢,安安稳稳做上几年,待年岁到了,宫里给一笔银子放回家去,又是个自由身。

“咱们既不必学那些宫女攀附权贵、唯唯诺诺,不必拜高踩低、处处逢迎,更不必随着主子们的勾心斗角做尽亏心事,也不用担心哪日主子为求自保把你当成弃子,连命是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起初,小纹不懂敏容的语重心长,到后来,听说与自己同期进宫的小爆女死了三、四个,她才渐渐明白后宫是个龙潭虎穴,能平安活着才是最大的福气。

小纹指了指左方的屋子,说道:“王贵人又摔碗,下回真不晓得用什么给她盛饭。”

王贵人刚被送进冷宫三日,气势盛得很,她相信皇帝总是宠爱自己的,她早晚要回到后宫与一干女子争艳,因此她处处挑剔、成日寻衅,把冷宫里的妃嫔全给得罪光了。

幸好冷宫里住的全是心死女子,一年年关下来,再高傲的脾气也被折磨得心如止水,对于她的胡闹只权当看戏,谁也不理会,这样一来王贵人却更火大了,日闹、夜吵,短短几日,已把自己闹得面目狰狞。

“放心,再过个几日她会慢慢明白的,别说摔碗碎盆,便是她把自己给摔得稀巴烂也不会有人在乎,到时候没了观众,戏也就演不下去了。”敏容淡淡笑道,口气里有一种历练过的沉稳。

“敏容姊姊,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看得多了。”敏容叹息,她始终认为关进冷宫不是最坏的下场,真正凄凉的,是丧了命还落得一身恶名,这种例子在后宫里比比皆是。

小纹点头,两人沉默半晌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出声问:“敏容姊姊,冷宫里囚禁的不都是嫔妃吗?怎么会把公主给关在里头?难道,她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嫔妃与其他男子……”

“别胡说。”敏容低声制止。

“我就是不懂嘛。”她嘟起嘴,脸上有着稚气的天真。

敏容被她的表情惹得发笑,说道:“那位怀玉公主,是段很长的故事。”

“敏容姊姊,说给我听听吧。”小纹扯着她的衣袖恳求。

冷宫岁月寂寥,有八卦可说可听,枯燥的日子才过得下去。

敏容没有反驳,她望着远方柔声说道:“故事得从许多年前说起……代王果然中计,派人一路追赶李廷兴的车队,随车侍卫一个个被诛灭,马匹因受惊,拉着马车坠落山底……此事传回京城,代王以为大局底定而松下心防,没想到信王趁夜入宫,王倎辅带着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生擒代王,而后王懊辅奉命去救李廷兴和李萱父女,而皇宫这头,在几位辅国大臣的支持下,先皇立信王为新帝,代王悔恨不已……信王登基后,以仁德治天下,他未斩草除根,将南蜀封予代王……”

当年这故事在大街小巷广为流传,更是说书人津津乐道的题材。

“怀玉公主……就是李萱?”小纹指了指东边厢房。

敏容点头,是她,一个被嫉恨、被流言所伤,却还能养出一身皇家气度的女子。

“怀玉公主善文善音律,又从德妃娘娘那里学得一手好女红,颇得皇上、皇后喜爱,欲将她赐给靖亲王为侧妃,没想到阴错阳差,她为月屏公主所伤,脸上、手上敷着雪芝草,又在那时绣了条帕子呈给怀孕的淑妃。”

“这样不行吗?”

“雪芝草虽可以治疤,却有让孕妇滑胎之虞,公主在绣帕子时,粉屑不慎掉落帕子上,没想到竟害得淑妃没了孩子,皇帝震怒夺去公主的封号,撤了赐婚圣旨,将她关入冷宫五年闭门思过。连带大她,一路呵护宠爱她的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也为此遭殃,至今仍然软禁在慈禧宫,不得出宫半步。”

之所以还叫公主,是一种最基本的尊重,毕竟奴籍的她们总不可能直呼他人名讳,即便是除籍的公主也一样。

“不过是无心之过,需要罚得这么重吗?”

“第一,事关皇嗣,就不是小事,何况皇上对淑妃娘娘何等看重,怎能容许这样的过错。

“第二,那件事是无心之过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好说。当年皇后与淑妃之间的争斗,宫里上下多少都有听闻,到底是公主为皇后抱不平而做出这等错事,还是皇后与公主遭人陷害,谁也说不清楚。

“第三,就算真是无心之过,它都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而你我不过是个低贱的奴才,若是犯下错误,会替自己惹出什么下场?

“当年慈禧宫里里外外的奴才杀的杀、关的关,一个不留,只剩下一个王顺公公服侍,试问,这又关他们什么事?”

小纹心一紧,进宫越久她越明白,谨言慎行才能长命。

“敏容姊姊,公主脸上那道疤是怎么回事?是坠谷时造成的吗?”

“不是,她被送进冷宫后不久,一日,淑妃娘娘怒气冲冲带了人过来,什么话也没讲,只撂下一句动手,当时七、八个老嬷嬷便一齐动手,那一下下全是往死里打,我们也没办法拦,而一个娇女敕女敕的姑娘怎禁得起这般痛殴,哪能不伤筋动骨?

“事后,有太医来诊治,却只叹气摇头,说了句尽人事听天命。公主整整发烧十余日,还以为她熬不下去了,没想到最后她还是活下来了,只是脸上那道疤……怕是得随她一辈子了。”

敏容叹息,怀玉公主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年纪尚小便已出落得清雅灵秀、楚楚动人,她的容貌无人不夸,曾有新进的太监看她看得痴傻,跪在地上喊她仙女,可一旦落难,也就如此了。

“真的要罚上五年吗?毕竟公主的爹娘对皇上有功呀。”

“有功又如何,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怀玉公主这名号不过是用父母亲的性命换来的,她不懂得万般珍惜,不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岂非自寻死路?”

敏容摇头,人贵在自知,怀玉公主傻,以为得了后妃疼惜,便敢争那一时之气,结果落得半生凄凉,如今进了冷宫,还有谁会记得陈年往事?

“那靖亲王呢?他怎么说,毕竟公主是他未过门的侧妃啊。”

“听说靖亲王是个重情的,他原就不同意这门婚事,若非皇后坚持,皇上又用圣旨压在他头上,他哪会接受。如今,公主多了脸上的那道疤和弃妃身分,靖亲王自然更是不喜。不管日后会不会被放出去,公主这辈子都是毁了。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人病着,像王贵人那样成天哭闹不休,可只要是人,谁能忍受几日饥饿?后来她不哭闹了,就拉着我和燕萍姊姊,央求我们帮她带讯息给靖亲王,求他来冷宫见上一面,我是打死不敢的,燕萍姊姊看她发烧病得奄奄一息,心底不忍,就帮了这个忙。”

“结果靖亲王来了吗?”

“怎么可能,我们是什么身分,凭什么走到王爷跟前?这事儿倒是连累燕萍姊姊被调到浣衣局,幸好公主有点良心,把身上的珠宝翠玉全给了燕萍姊姊,年初燕萍姊姊年岁已到要遣出宫,她还冒着危险来见公主一面,千恩万谢的呢。”她句句公允,不加油添醋。

“真可怜,公主失去爹娘,连人生都毁了。”小纹低声说道。

“这就是人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爹娘想替她争得一世荣耀,可她没这个缘法,便是赐婚圣旨下达了,终究也无福消受。”

“我懂了。”

敏容看一眼西移的日头,起身拍拍小纹的肩膀说:“走吧,去御膳房瞧瞧,听说皇上要大宴百官,咱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好料给这里的几个主子加菜。”

“敏容姊姊,她们已经失势,你干么待她们这么好?”

“人哪,锦上添花的事可以不做,但落井下石的事千万做不得。”

直到两人走远,声音听不见了,比她们更早来到此处,坐在树后头休憩的李萱才长长地吁口气。

那敏容是个伶俐的,短短几个分析,未见实境,却已经将来龙去脉想得通透。

当初是因为发烧昏了头吗?她怎么会笨得这般离谱,竟然哭闹不休、竟然央求宫女去见周旭镛,竟然害了自己不够,还连累别人……李萱把头埋入膝间,许久不曾落下的泪水湿了裙缘。

原来,他不乐意这门亲事,是让皇后娘娘和圣旨给欺压得才勉强接受。

原来,自始至终是她关起门来替自己编织一场美梦,误以为只要成亲,依她的才情能力,定能让他们的感情回到小时候。

原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没有缘法便也无福消受。

原来,薄情寡义没什么不对,没有谁该平白无故对谁恩惠,原来,别人给自己一分必得讨回三寸,天地间没有人愿意赔本……

这样简单分明的道理,自诩聪慧的自己竟是从来没有弄懂,她对于人生的理解远远不如旁观人……是啊,是她傻了。

枉费她挣扎许久,最终她不过是个被放弃的人,刹那间,万念俱灰,苦苦、涩涩的,千般滋味在心头翻腾。

李萱放任眼泪坠流,放纵自己哀恸,还以为已经枯竭的双眼在这个黄昏,再度湿湿透……

她哭了很久,哭到太阳西沉,哭到月亮初升,哭得璀璨星子爬满天际。再抬起头时,她狠狠抹去眼泪,告诉自己,她再也、再也不哭。

她咬紧牙关,勉励自己,没关系的,五年光阴可以将铁杵磨成绣花针,可以磨平性子,更可以磨钝她的感情与知觉,然后,那点苦涩再也为难不了自己。

低下头、摊开掌心,粗糙的掌纹在眼前,那是一双奴婢的手,她,从来就不是公主,她只是李萱。

相当好,她只用短短一年的时间,便重新认清自己的身分,接下来,她要拿刀、拿铲、拿斧子劈开她的心、剜去她的感情,她再也不要眷恋一个不可能的男人,她的人生从现在起,由她自己改写!

李萱笑了,这一笑如清月拨开云雾,夜空生辉,明艳亮丽得连皎月都感到羞愧……

春与秋之间,多少的感情被岁月风干、被时光碾磨,慢慢化作赍粉,无声无息地自指间滑落。

春去秋来,两年过去,李萱的心境渐渐不同。

她用一篇篇的大道理劝告自己,前脚走,后脚放,强留昨夜的月亮,便无法欣赏今日的太阳。

她鼓吹自己退一步、宽一寸,海够阔、心才能够徜徉。

她相信智者不怕吃亏,勇者不惧放下,她想要向前走,就不能被昨日羁留。

于是她努力放下,放下爱恨情仇、放下委屈悲愤,她要让那个灿烂光明的李萱重现人间,她再也不要在乎后宫那些人、那些事,而原本起起伏伏的情绪真的因此渐离渐远。

然而不知不觉间,李萱也养出了个坏习惯——她习惯躲在大槐树后面,窃听敏容和小纹的对话,即使心底明白,她们口中的消息真假难辨,可她还是想听。

这样很糟糕,她也知道不好,但她会改,再给她一点时间,那些人事终会在她心底变为尘埃。

在那之前,她始终静静地听着外头的改变,原来——

皇后和德妃依旧被软禁着,没有放出来。

大皇子周敬镛迎娶了一正妃、两侧妃,夫妻和睦、妻妾和平相处,近日他与周旭镛联手替朝廷办了不少大事,龙心大悦,赏赐连连。

二皇子周旭镛与皇子妃王馨昀相处和睦,只可惜三年过去,始终没有传出喜讯,王家有意让王馨昀的庶妹进王府,为周旭镛开枝散叶,可他坚拒,夫妻的深厚感情被搬上台面,还有人添油加醋写成话本子。

周月屏的婚事不顺利,直到现在依然嫁不出去;淑妃把持后宫,这些年新进的嫔妃死去不少个,连当年为虎作偎的惠妃、贤妃也没落得好下场——

新进嫔妃的死查到贤妃头上,查出她手段阴私、心肠歹毒,于是一次降过一次,她从贤妃降为嫔、再降为常在,从此只能低着头在宫里做人。

贤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镛是个懂得看时势的,在淑妃的哀求下,皇帝将他记于淑妃名下,此讯传出,贤妃夜探儿子,没想到竟被儿子无情赶出,她心碎不已、投井自尽,人被捞起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泡烂了一半。

惠妃身子不好,得到时疫,没有拖太久便病笔,她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镛成日流连青楼妓院,打伤国公府的世子爷,收受贪赃、施压于官……林林总总的闹出不少恶事,最后被皇帝一顿硬板子打折了双腿,贬为庶民赶出京城。

至于五皇子周煜镛,和过去数年间一样低调沉寂,像是从来都不存在于皇宫一隅。

李萱听着那些事,觉得似乎离得她好近,又似乎遥远得让人难以记忆。

偶尔她会想起周敬镛,想起童年时他的温和善待;偶尔她会想起周旭镛,心头便隐隐抽痛;偶尔她想起贤妃、惠妃的下场会想要拍手,喝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但这些情绪都不长久。

光阴似水,就算她是一颗锐利的顽石,棱角也被水给磨平了。她想,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放下。

冷宫催人老,不是身子的老,而是心境上的老,十八岁的她已经忘记青春是什么滋味。

上上个月,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十八岁,然后又突然想起二十岁的自己将会离开这里,那瞬间,她莫名其妙感觉到开心。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人走进谷底了,就会变得不恐惧,就会认真相信未来只会更好、不会再继续差下去,还是因为苍鹰解了绳索,一飞冲天,蓦然发现天有多宽、世界有多美。

总之,放下心中桎梏,她连呼吸都变得平顺,原来不埋怨、不憎恨的日子可以这样惬意,原来过去囚禁自己的,不是冷宫而是自己的心。

李萱问过敏容确定的日期,用石头在墙上刻上六百七十三道竖痕,每天,她用一个圈圈将竖痕围起,每天她数一遍剩下的痕迹,如果她的人生注定要迂回曲折,那么,在失去爹娘以后,她拥有过一段不真实的人生,而未来这一段……她将做回真实的自己。

最近,李萱越来越常想起父亲的话。

爹爹说过,眼前的好未必是好,眼前的坏也未必是坏,只有远远地走离了眼前这一段,再回首时你才能确定是好或坏。

她想,可不是吗?三年的公主岁月,除了德妃和皇后娘娘的恩宠,后宫里有谁真心待过自己?那些闲言碎语、那些根除不尽的谣言以及那个男人的冷漠……她很少快乐过。

那段时间她只往来安禧宫与慈禧宫,在别人眼里是高傲、是冷漠,如今想来才明白,原来自己胆怯得很,只想窝在安全的地界。那样的日子,半点不值得欣羡。

爹也说过,一条道路走到底的是傻子,此路不通,就该另择他道,只有蠢人才会把自己拴在一棵树上。

的确,她花那么多时间去琢磨皇上的心思、皇后的想法以及她无缘夫婿周旭镛的不悦……却没想过他们没有义务负担自己,自己不能把命运压在他们头上,能承担自己未来的只有她自己。

是她想错了,以为爹娘的牺牲本该为自己换取一世太平,以为人人都该记取爹娘的恩义,以为……

但凭什么呢?天底下有多少人为巩固皇权而丧失性命,皇上怎能天天念着?当初为了掩护皇上和周旭镛回京,死的不只有爹娘,还有那些死士,到现在可没听说过那些人谁的女儿被封为公主。

就这样吧,银货两讫,就当那三年,皇上、皇后已经为爹娘尽心了。

念头一定,李萱的心陡然轻松起来,不再记恨、不再心存幻想、不再盼望,生命在瞬间变得生动。

“公主,你在开心什么?”敏容低声轻唤。

这两年,公主变了,褪除一身郁色,整个人鲜活起来,她脸上不时露出笑意,她的笑如朝霞、如和风,吹拂得人心微暖,她的笑把一双墨玉似的眼睛衬得闪闪发亮。

起初,敏容以为李萱像那些被关得太久的嫔妃一样,脑子开始出现毛病,渐渐地,她才明白,那是看开了。

后来,李萱开始和敏容交谈,从原本的三五句,慢慢地发展成一章、一篇,她们聊心情、聊天候、聊看法,聊出不同于旁人的交情。

李萱迎上她的眼,问:“敏容,你什么时候要放出宫?”

“下个月吧,上头已经有话下来。”

终于要离开了,原以为自己会松口气,会有逃离困顿的幸福感,没想到在宫里待得太久,就算不喜不爱,也已经在此落下太多的生命片段,真要走了,还是有那么几分不舍。

“出宫后,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敏容轻浅一笑。“早些年我老在心里琢磨着,等离宫后就回老家修一幢房屋,将爹娘接过来一起住。可是前几年爹娘陆续殁了,而哥哥嫂嫂势利,见我不肯把月银送回家里,便不待见我,听说去年哥哥嫂嫂卖掉祖宅田地,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呢?”

“在宫中多年,虽没有太多赏赐,我却也存下一点银子,之前相中一块地,已着人买下,出宫后我想先盖间小屋子安顿下来,再想想其他营生,也许经营一片果园,也许耕几亩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想过嫁人?”

“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一个,谁肯娶?若是在贵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当别论,偏似我这般,哪有势力可依靠,与其找个男人来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过得顺当了,再领养个孩子替自己送终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话,早知道敏容是个明白人,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豁达。“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会不会遗憾?”

“也没什么不好,公主觉得不好吗?”

“没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敏容,再过两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时我去投靠你,好吗?”

“公主,你在说什么,离开冷宫后皇上定会对你有所安排,你是个贵人,怎么能同奴婢相提并论。”

“你这话说得不真心。”李萱莞尔,不带半分恼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处境,若非敏容当年的分析,李萱怎么能够看清看透,进而痛哭一场、勉励自己放下?

“公主……”敏容有些微尴尬。

“别喊公主,这两个字听着刺耳。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个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个『无心之过』便贬我入冷宫。”

何况,她不信皇上心底没谱,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叹口气,握住敏容的手,郑重而缓慢地对她说道:“我是个弃妃,就算旁人不计较,也不会有任何『贵人』愿意迎娶一个从冷宫出来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颁一道赐婚圣旨,再把一个不甘不愿的男人压到我面前……

“三年前,我或许会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强压牛头入水,牛不会乖乖把水喝进肚子,只会被活活淹死。我没那么残忍,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别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达、我也不比你差,对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过过竹篱茅舍、养鸡养鸭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双手拼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脚踏实地。”

“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一辈子都似无根浮萍,任水流决定方向吧。你别担心,我有一手技艺,便是绣花裁衣维持不了生计,还可以摆摊子卖字画,再不成,我从我娘那里学会做不少吃食,总不至于让咱们两人饿肚子。我想,两股绳拧在一起,总比单条绳子来得强韧,怎样?愿意收留我吗?”

“你是真心的,没有说笑成分?”敏容始终没办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认自己是金枝玉叶,可未来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

“你以为我随口说说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弃,我就等着你来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脚?”

敏容说道:“我买的那块地在梅花村,从南城门出去后往东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约莫百来户人家,你进了村子往北走,再问问人,应该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两人多了共同的话题,她们谈未来的谋生法子、谈出路、谈桑田农事,那些事务都是她们不熟悉的,但三个臭皮匠都能胜过一个诸葛亮呢,何况是两个心灵慧敏的姑娘。

慈禧宫里一片肃穆,宫女太监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声大气。

周敬镛、周旭镛跪在皇后床边,平静的眼中泛着水光。

他们明白母后的心伤,只是……周敬镛垂了眼睑,低声道:“母后,别怨父皇,他有他的为难。”

皇后苦苦一笑,可不是吗,当皇帝的有多少为难呵……

当年边关蛮族大举入侵,皇帝要重用淑妃娘家兄弟,便厚宠淑妃、抬高淑妃的地位,后来,淑妃有了身孕,本是两家皆大欢喜的事,谁知道胎象不稳,怕是生产不顺。

经太医把脉,确定怀中的胎儿是个女娃儿,淑妃便买通太医设下连环计,以为可以一举除去她与德妃这两根眼中钉,却没料到让李萱坏了计划。

不过,淑妃最后还是得利,主持后宫多年,宫里上下全是她的心月复,顺利解决掉惠妃与贤妃,而她们这两个幽禁在慈禧宫的老女人也无力再与她为敌,眼下她正受皇帝恩宠,身边又有三皇子可以依恃,她的人生早就圆满了。

可她还是不甘心与后位绝缘,不甘心坐不上女人心中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于是她又收买慈禧宫的太监,在她的饭食中下毒、嫁祸德妃。

幸而德妃机警发现得早,救回她一命,可那之后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时时卧病在床。

她知道两个孩子满怀怒恨,可他们的势力尚无法与王家匹敌,为着大局,他们只能咬紧牙关忍下,旭镛一步步蚕食鲸吞下王倎辅手中的兵权,敬镛一点点接收王益的朝堂势力,过去三年,兄弟俩走得万分惊险,虽然想尽办法不显山露水,但朝堂事牵连甚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王益有所警觉。

所以他们一路行来时时警觉、刻刻谨慎,不敢有分毫松懈。

思及此,皇后微叹,身为母后,她无法帮助儿子,只能安分地待在慈禧宫,卸下淑妃的防备。

是的,她明白皇上的为难,却无法说服自己心平。

当初若不是皇上太信任王家,把兵权全给了王家,哪会面临如此困境?若不是他一味放纵宠溺,王家怎敢对她的儿子处处欺凌?淑妃又怎敢对她事事进逼?

更何况,她认为夫妻是彼此一生最重要的人,必须敬着护着,旁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她不会用夫君交换一场盎贵,而夫君也不能为了利益而出卖妻子。

可是他为了安抚王家人,明知雪芝草是桩冤案却依旧……

算了,他没错,错的是自己,是她忘记自己嫁的男人不仅仅是夫君,还是天下人的皇帝。

那年,旭镛收到雪雁送出去的信笺,及时在证人被灭口之前抓回他们二问审、录下口供,把证据呈到皇上面前。

所以皇上早知她们被冤枉,早知萱儿是代她们受过,但三十万大军在王倎辅手中,皇上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证据改变不了时局,他只能让敬镛、旭镛好好规劝她为大局着想。

那时,她的心便凉透了。

虽早知道皇上是有国无家,有臣无子,事事要以国家为主、朝堂为重的男子,可当自己与朝廷被放到同一个天平上,却彻底输了时,她才晓得,那个伤心像是被钝刀子凌迟似的痛苦。

“母后无用,不能帮衬你们兄弟,让你们只能靠自己。”

“儿子已经长大,本就该独立自强,哪能事事靠母后张罗。”周敬镛望着母后枯槁的脸庞,心痛难当。

他与弟弟是母后一手带大,亲自启蒙的,母后花在他们身上的心血非同一般,因此他们从小就与母后亲近,心疼母后、不舍母后,却也明白父皇的为难。

他们明白母后很难谅解,但父皇努力试着弥补了,他暗地帮助他们慢慢地收回兵权,他不动声色地削减王家势力,他为着过去的错误做出偿还,只要再给父皇一点时间,母后就可以风风光光的重新执掌后宫大权。

可惜……母后已经等不到那日来临。周敬镛心头一酸。

“你们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兄弟要互相扶持,别让任何东西坏了兄弟情谊,要知道再大的荣华富贵、权力名禄都比不上一份真真实实的手足之情。”

“儿子明白。”周敬镛、周旭镛齐声应下。

“见你们这般,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这些年我怕了、德妃也怕了,怕我这一走,她无依无恃又会沦到淑妃手里,你们帮我求求皇上,让她在宫里修行也好,别让她掺和这滩浑水,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是。”

“儿子会办妥此事。”

“除德妃外,我最挂心的就是萱儿那个丫头了,三年了,大好的青春就耗在冷宫,你们心知肚明她是代我受过、代朝廷受过,可她日后放出来怕也没什么好前程。”

“母后……”周旭镛急急开口,想说些什么似的,却让周敬镛一把抓住,用眼神阻止。

周旭镛瞥一眼行列在侧的宫人们,一抹冷厉的寒意划进眼底。

“我明白,你绝不做那负心之人,娘的苦你看在眼里,这辈子你只会有馨昀一个妻子。罢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希望你们想办法把她从冷宫挪出来,多照顾几分,李家若是不遇上咱们姓周的,现在定是阖家团圆、平安快乐地生活着,偏生遇上咱们这样的主子,就当是今世负欠,该还的,下辈子再说吧。”

周敬镛、周旭镛心底涌起罪恶,母后没说错,他们今天的荣华,李家居一份大功,可他们对李萱做的却是恩将仇报。

彷佛间,周旭镛听见那个稚女敕的声音,琅琅背诵着诗经,摇头晃脑的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彷佛间,他看见她那双晶亮灿烂的眸子闪动着智慧,说出来的笑话教人喷笑。

彷佛间,看见她仰起头,明明想哭却又不敢哭,还挺胸假装勇敢,说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倘若现在再问她为周家做这么多,会后悔吗?不晓得她会怎样回答……

这天夜里,周旭镛徘徊于冷宫外,想象里头的女子,她对他,是否满怀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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