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 第四章

作者 : 谢璃

第二章

她歪站在门口,手握英文字汇小册低头猛背诵。楼梯旁走道阴暗,泛着一股霉湿味,她偶尔瞄一眼,若无其事般掉开视线,继续盯着英文字母;她不安地更换站姿,默念拗口的单字发音,十几分钟后,一扇住家铁门打开了,一名中年妇女窜了出来,拉住她的手道:“进去吧,李太太会带你到房间去,家里人都不在,不用紧张,好好帮人家沟通一下,功德无量。”

妇人瞠目而视,不发一语。

“弟弟还说,他最爱的一盒锹形虫标本从前让哥哥抢去了,他一直找不着,可不可以请哥哥还给他,其它的东西都可以送给哥哥没关系。”

年轻母亲终于失声泪崩,掩面而泣。巫绮年不知所措,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弟弟有一本昆虫百科的图书,掉在两张书桌间的夹缝里,请妈妈找出来替他还给图书馆。”

妇人啜泣得更厉害了,巫绮年歪着头继续聆听,叹口气道:“弟弟请妈妈别哭,他会离开的,不要难过,他只是想念家人才暂时留在这里。”

妇人突然冲向书桌,使劲拖拉开其中一张,两张书桌间立即掉落出一本封面有着彩色图监的硬皮图书。妇人珍爱地捧在怀里,身体微微抖颤,脸上净是浓烈不舍。

巫绮年伫足一会,过去拉开窗帘,柔声对妇人道:“他走了。”

为免打扰妇人心绪,她转身阖上房门,轻步走至客厅;她母亲迎上前问道:“怎么样?”

“没事了。”她感到一阵倦怠袭来,急欲离开;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她母亲说道:“妈,我感觉李太太环境不好,这次你别拿钱吧。”

“你懂什么!”她母亲白她一眼。“行有行规,乱来可不行。”

“哪一行?你替我挂招牌了呀!”她深不以为然,又不好在此辩驳,低头走出充满低气压的公寓。

下了楼,游目四顾,快步走近巷口一株绿意盎然的老茄冬树下,她扶着粗砺壮硕的树干,树冠开始迎风摇曳,枝叶交错吟哦,她张口呼吸,深进肺腑,再缓缓吁出;如是者数下,晕眩稍止,喃喃对着虚空道声谢,转身背靠树身休息片刻;手机接着响了,她胡乱在背袋里掏模了半天才模到手机,中气不足地喂了一声。

“绮年,快恭喜我,我录取了!”是田仲薇喜出望外的声音。“对不起喔,这次你又没机会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恭喜你。”她由衷道喜,风呈卷势迎面,飒爽中她感到一丝苦涩和挫败。

田仲薇是幸运儿,傍着幸运儿这么多年,她却没沾到一分好运道。

她不经意想起那个男人,那双令人难忘的浓眉毛,不知道俏丽的田仲薇能不能让它们舒展开来不再纠结?还有那道如影随形的倩影——

她甩甩头。无论如何,都和她无关了。

两点三十三分。

他睁开眼。黑暗中,液晶显示的四个数字在钟面发出萤绿的光,他心头雪亮,从这一分钟开始,正式揭开了他失眠的序幕;让他无法安眠的原因,不是国外股票市场开市必须盯盘,亦非私人投资失利,而是恼人的耳语,絮絮耳语穿过眠梦促使他醒转。

——不是说过了吗?你总是不听话……

最清晰的是这两句话,在耳际翻来覆去,无有宁时。他放弃入睡,疲惫不堪地瞪天花板,竖起耳朵;大床四周沉陷在奇异的静谧里,夜风阵阵扫过,窗外那排丰茂的凤尾竹激起窸窣鸣响,平添寂寥。

寂寥?不,他交往两个多月的女友夜宿于此,他们一番亲密后傍着彼此阖眼,女友就在身畔,何来寂寥?

他往旁伸臂一捞,只抓住被褥,半边床榻是空的,女友确实不在床上,也许上了洗手间了。

他一股脑坐直,下了床,点亮一盏立灯。夜不成寐令他口干舌燥,一边想着来罐冰啤酒冷却胸口燥火,人已走出房门;他穿过长廊,下了楼,转个弯,在晕黄夜灯指引下寻至厨房,拉开双门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扯开拉环,狠狠灌了好几口,冰凉酒液在体内长驱直入,瞬间抚平无名躁动。

异常地清醒,也异常地懊恼。他杵立着,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在脑海里拥挤不堪地追撞,他像浮潜在不平静的海面上,和浪涛搏斗。

是倦勤了么?不可能的。他刚满三十二岁,事业正要迈向顶峰,他始终跃跃欲试,不畏任何挑战,将在华尔街实习时受用的那套生存之计搬演在各项决策里;分公司需要人才,他二话不说,在香港的职位刚坐热一年半,立即又转调台北,替总公司站稳市场。这里是他年少成长的地方,没有太大适应上的问题。各地职场文化虽有差异,但这一行业绩挂帅,他不必花太多心思培养同事情谊;事实上,一天中,他的双眼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挂在电脑萤幕上变动的股价上;他必须冷静自持,波澜不惊,让投资人定心。到任半年,他至今未能将部门所有的员工全名记牢。

是的,他的世界就是不停地在大大小小的数字中翻滚。他预测、分析,险中求胜,将一串连执行长都搞不懂的演算公式换成一套具说服力的名目让投资人似懂非懂,相信那虚构出的美好庞大利益,掏出口袋中的或无知股东的资产进行钢索上的赌注。他至今仍幸运地站在赢面上获得掌声,未被局势淹没,照理说只有满溢的自信;难以捉模的是,体内无以名之的某种空虚亦随之扩张,尤其近三个多月来,在他迁进这栋位在郊区的家族老宅子之后,夜阑人静,他竟难以长时安枕;再这么失眠下去,他得考虑使用药物了。

是压力吧,长期将压力无声无息融入血液中,不自觉地共存,以为可以降伏它,忽略了它的侵蚀性,所以悄悄向他的身体抗议了吧?

清冽的夜风摩挲他的上半身,内心滑过久违的宁谧,但是太短暂,他又听见了声音,一种断断续续的低哼,这次并非耳语,而是来自厨房外的偏厅;他放下啤酒。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蹑足而行,循声趋近,低哼声愈来愈明显,仔细听,近似痛苦的申吟。他困惑不解,接近声源,在楼梯下方的一盆大型植栽旁,有一团白色的蠕动。定睛一瞧,他的女友蜷局在那,状甚痛苦,一手攀住楼梯栏杆,企图挣扎着起身不成功;他急忙矮身探看,撩起她垂散面颊的发。“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

“我想下楼喝水——跌了下来,脚扭了……”她吃力地解释。

“你忍一下,我扶你起来。”他搀扶起她。

“庄严,我觉得有人绊我一跤……”女友左右张望,神色仓皇。“在那里——”她手指楼梯转弯处。

他愕然,失笑道:“你想太多了。这里只有我跟你,难不成是我绊你?”

女友委屈地噘起小嘴。“真的嘛,你不信我?好端端下楼,怎么可能——”

“别胡思乱想,起来吧。”

女友兀然抬起头,声音转趋冷漠:“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一声比一声激昂、愤慨、绝望。

他大吃一惊,松了手,那张熟悉的俏脸蛋,像有了独立的生命,在微光中轮廓开始消融,五官如波浪起伏,变异,终至定位,月兑换成一张陌生女性的瓜子脸,一张含瞋带怨的脸孔。“你就是不听,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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