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闲时间里,病房里的一床和二床只有甘欣和小宋。亲属们都不在。
小宋说还要想办法再生一个。甘欣问她多大了,她说22。甘欣惊讶地说,你才22就生了俩孩子了,还打算再生?小城市里的女人,尤其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学历低的女人早婚好像是大家普遍接受的事实,但是新时代的女人要生这么些孩子,真让人匪夷所思。
小宋说,我要趁着婆婆年轻有人帮忙带孩子就再生个,婆婆老了,就麻烦啦。
小宋问甘欣,你婆婆呢,她以后帮你带孩子吗?
甘欣摇头,她说,我没有婆婆。
小宋说,“你婆婆已经不在世了?”
甘欣完全平静地说,“相当于吧。”
说完这话,又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就补充了句,“她已经八十多了。”
小宋眼睛瞪得老圆,口无遮拦地,“这么大岁数,和我太女乃女乃差不多大。天啦,那你老公多大岁数啊。”
甘欣说,“三十好几啊。”
“那你婆婆四十多岁快五十了生孩子呢,真是太厉害的。”
找个年纪大的男人结婚,就是这样的麻烦。查履历似的盘问,是最刺痛你的自尊的。
“那你以后让谁带孩子?”小宋问道。
“请保姆,或者是,叫我妈带。”
“我是不忍心要我妈带孩子的,带孩子本来就应该是婆婆的事情。你嫁给他们家的,就算他们没能力带孩子,也应该给孩子请保姆,或者是,给钱让你请。”
甘欣笑了下。想到奔波的母亲了,她只能怨自己的不争气。
她刚和以凡结婚,还没怀孕的那些日子,她的婆婆总会来电话问她,说到底怀上了没有,这可这么办啊,在电话的那端直跺脚,急得是长吁短叹,这会听说孩子已经生了,当然也没忘记来电祝贺,“我的媳妇啊,我高兴得要从床上掉下来了,我的儿媳争气啊,生的是儿子呢。”
甘欣很应付地说了三个字“您保重”。电话匆匆挂断。
甘欣对母亲说,孩子女乃女乃要是真有心也不知道亲自来看看她孙子。素梅说,老人没有错,你怪人家风烛残年的人有什么用,怪也只能怪你没选好男人和婆家。
将错就错的人生吧。
素梅安排着,等孩子满月了就抱回去让爷爷女乃女乃看看,毕竟是他们的内孙。
甘欣说,我不去,要去你抱着凯凯去,素梅说,你敢?
小宋说,“甘姐姐,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你是当老师的吧,女孩子有这么好的工作应该很好找老公啊,你为什么会找大你那么多的男人呢?”
甘欣语塞。
她实在无法对这个陌生的乡村女人说清道明。或者命运中的那些误打误撞是她不能用一两句话说的清的,她像一个交错了试卷的孩子,想起正确答案的瞬间,试卷早已被阅卷人打满了叉。她猛然间觉得眼前这个可怜的在堕胎和担忧中折腾的女人也比她要幸福,至少她可以有年轻的老公和年轻的婆婆,她活的那样有奔头。
顿悟在产后的女人,在世界上最为无助的女人。
小宋见她惶然不语,自知说错了话。便说,甘姐姐,你别计较我,我想,你老公肯定很能干很会挣钱对你也很好,看你老公那么忙肯定是开公司的当总经理的吧,年纪大点没什么关系,明星们哪个不是找的比自己大十几岁几十岁的男人。只要开心就好,年龄不是问题。
年龄,真的不是问题吗?怎么不是问题,眼前的事实就已经出现了,她连年轻的公婆都没有,注定她在起点上已经输给她的同龄人了,她享受不到同龄的人可以享到的幸福了。
大约是在住院的第五天,以凡携他的哥嫂来到了病房。有的产妇家属说,“亲家来了呢。”
素梅未做解释,以章笑眯眯地环顾全体,说,“我是代表亲家来的。父亲大人来不了。”
以章的出场总是伴随着以凡的谄媚,以凡像宫中公公一样地接过哥哥身上月兑下的风衣,双手承着,因为是在医院,找不到可以挂上衣服的地方,就只能一直保持这个动作,怕弄坏了高档服装。
以章惯有的官场礼数,和素梅握手,弄得她很不习惯。他抱着侄儿亲了几口,说,“伯伯好想你啊,你想我们了吗?”
“梅姨啊”,他抬起头来,这声称呼把周围的人喊得惊讶了下。他说,“您真是太幸福了,我代表熊家感谢您对这个孩子的照顾,当然,更要感谢甘欣,生下这么聪明可爱的孩子。”才5天的婴儿,他就用了聪明这个定语。
素梅说,“你干嘛说的这么见外,这也是我的外孙。”
以章说,“对啊,您能这么想就好,父亲母亲不知有多高兴,说总算盼到了我们熊家最小的孙子,甘欣可为我们争了光呢。”
生了儿子,就是为一个家族争了光,这种霉烂了几千年的观点,被熊家人反刍着。
甘欣在熊家,嗅不到青春的气息。她想,她大概也老了。
本娟牵着女儿可可。女儿一保住凯凯就说,“喊阿姨,快喊阿姨。”
本娟说,“你这孩子,真没家教,这是弟弟。”
可可说,“昨天见的那个是侄女,这个就是弟弟,哎,侄女怎么比弟弟大呢。”
本娟呵呵笑着说,“我侄女前段时间生孩子,侄女的孩子和甘欣的一样大,把我们女儿的大脑都搅混了。”
以章问甘欣恢复得怎样,伤口还疼不疼。甘欣一概用“嗯”来回答。她以为,这些问题更适合嫂子来问,但却经了这位老男人之口。只是尴尬着。
以章说,“梅姨,就要麻烦你带大这个孩子了。”
素梅说,“我带这几天当然是没问题的,要我月兑产地带那可不行,家里还有老大要照顾,欣欣她爸也累得够呛。”
以章说,“我说,您和甘叔可以把时间岔开,您做饭的时候呢,他就去做生意,那不就得了。”
素梅变了脸色,“您看您这说的,我这个女儿是不是嫁不出去了,我一个外婆,有责任带这个孩子吗?我们欣欣是明媒正娶地嫁到你们熊家去的,孙子,是姓熊,当然,应该你们带。”
以章说,“我们家不在乎这个姓氏,您要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也可以让孩子跟着甘家姓。这样对外就说,以凡是在家里做女婿,那您带孩子,也没谁指点了。”
素梅说,“我们家不用招女婿,要招,也招不起以凡这么有本事的女婿。”
她说“用本事”这几个字时,用了重音来强调,话中的话,以章不至于听不出。
本娟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外孙内孙的,不都是自己的血脉。我看我们城区里,哪个家庭不是独生子女,女儿都是嫁了的,两边的老人谁有能力就是谁在带,爷爷女乃女乃带不了孩子,外公外婆就上嘛。请保姆,在小城市,毕竟是不现实的,没有经过家政培训和体检的保姆,谁放心啊,万一有什么乙肝之类的,传染给了这么小的孩子,一生都不安宁呢。”甘欣听到这个敏感的病名,用眼角盯着本娟看了几眼,唯恐她知道了什么。看她那个说话流畅自然的劲头,她又觉得,以凡应该没告诉她什么,以凡不会连这点人品都没有吧,不保护妻子**的男人,算什么人。
素梅感觉又要陷入辩论中了,这哪里是来商量事情,简直是直接下命令。
“这些话你们以前怎么不说好呢?我把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了你们家,我还做不得人月兑不了身了,我不是说了我有实际困难吗,我是带不了孩子的。”
以章说,“家是共同的,我们这么做的最大目的也是要让他们两个孩子和子女过的好,您不要总是计较内外,您也没儿子,以后以凡就是您儿子,您对他的付出,他是知道的,以后也会好好报答您的。”
甘欣说,“不暴打就是了,不想报答的事。”
中国的语言文字,谐音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句句真理。
命令下完了,夫妇就离去了。
以凡立刻准备仪仗,恭送钦驾。
以凡说,欣欣,我们送送哥嫂吧。
甘欣说,我能下床吗?
以凡说,我忘了,对不起。
素梅望着他们的背影说,“怎么对他的亲人就这么讲礼貌呢?”
人已走远。
素梅说,“我真是没办法,当初我应该和你爸爸反抗一下的,你就不会走到今天了。还说要我带孩子,你说那些人会怎么笑话我啊?”
即将面对的肯定是身后之人的嘲笑,猜疑。这么一个老男人,又不是什么董事长总经理,还替他带孩子,天生就该倒贴的吗?
夜里素梅给孩子换纸尿裤,发现孩子睡得很沉,沉睡之中,竟然有一个笑容,她的常识里,婴儿要半岁后才会有笑的,可是,这个孩子这样小,会笑了。这个笑,是回报给她的,她为她的付出感到万分的骄傲。
“我要带好这个孩子。”她暗暗地说,“什么内外,对孩子好,照顾好他。”
她为白天的那些辩驳之语而开始忏悔起来。说这些话,对不起这个孩子。幸亏他还不能听懂话,不然,真是伤透他心了。
她抱着孩子,亲吻着他的额头,亲了几下,她感到很香甜。这个觉,睡的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