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明珠 第三十二章

作者 : 金吉

已经早起诵完经的自在正翻阅着医书,抬头一见司徒烁,原本像平常一样起身相迎,却敏锐地察觉他神色的异常。

“怎么了?”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

司徒烁仿佛这才自梦中清醒了过来。

“我……睡得不太好。”但,他早已忘记自己为何睡不好,一切恶魇烟消云散,他只感觉到自己似乎流浪了很长很长一段岁月……

他终于找到了。

他还是觉得很疲累,于是躺了下来,枕在她膝上。自在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为他焚上一炉香,一手按在他额上,终于抚平他眉心间沉郁许久的皱折。

良久良久,他终于沉沉睡去,这一回,梦里只有茉莉和檀香萦绕。

樊颢知道自在没有和其他同志一起入狱,那天自在出面时他也在场。但是自在原本就不是神教的一分子,她只是莫名地爱管闲事,加上医术精湛,所以就算仇余凤每次被她气得跳脚,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找她帮忙。

但樊颢并不知道自在当日打算和司徒烁谈什么,只知道他紧接着被人从大牢押到了这个鬼地方,显而易见,司徒烁打算软禁他。

他问了被派来照看他的张公公。本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相信他真的会吐实,但张公公也看得出来,先别说圣上对樊颢的处置方式其他人不同,樊颢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司徒氏血脉的影子……

可是话说回来,张公公在龙城已待了二十多年,所以其实他也怀疑过,长公主当年跟持国公有染,所以生下了不能见人的私生子。那么樊颢也算圣上的外甥吧,如此一来,把樊颢软禁在宫里倒也没什么不对。

但,哪有把外甥软禁在东宫的呢?这做法怎么想都奇怪啊,也许是圣上突然想起自己当年的某段风流债呢?张公公支吾半晌,心想反正樊颢是离不开这里的,便道“自在大人被圣上邀请至他的私人花园里,专心为圣上祈福。”

“大人?”樊颢觉得这称号有些可笑。

张公公也头疼了,“圣上对这位……神尼,礼遇有加,但又尚未有任何册封或别的命令,所以奴才斗胆喊一句大人。”

算了,反正这也不是他在意的,“如果我要你替我传话给她呢?”

“呃……这……”

“算了,阶下囚还有看病的权利呢,真是笑话。”他说着,人就懒洋洋地横躺在凉亭的椅子上。

“樊少爷身子微恙的话,奴才去太医院给您请太医?”虽然还不清楚樊颢的身分究竟是不是皇子,可圣上交代过要好好照料,有任何差池唯他是问。

“我不看庸医。”他一手枕在脑袋下,纨绔子弟的模样不用扮就很有那么一回事。

“樊少爷可别这么说,太医们都是全国医术顶尖的好手,怎么会是庸医?”

“自在从小替我看病看到大,别人我不习惯。反正你也传不了话,就别啰啰嗦嗦。”

可怜的张公公没辙了,只好去请示司徒烁。司徒烁当然知道自在的医术高明,可她和樊颢都才给他惹了麻烦,他要是答应让他们私下见面才有鬼。

但,他毕竟还是担心樊颢真的有什么病症。

“我会亲自带那小表从小看惯的大夫去给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圣上的口吻,为何像极了对找碴小表不耐烦的父亲啊?

樊颢也不意外司徒烁会这么做,那日他躺在床上,作为罪臣,他的架子却比皇帝还大,事实上他到现在看见司徒烁还是没好脸色,但司徒烁决定暂时不跟他计较。

自在知道樊颢是没病的,但她还是在他床边坐下,给他把脉。

“又发作了吗?”她配合得可真是有模有样。

“余凤种的蛊,真的无解吗?”他直接问,自在一楞,也就联想到仇余凤给明珠种了蛊,说是替她挡死劫,并且把她送进宫里来,当时樊颢坚持明珠体内的蛊退去后必须给自在看过,才能进宫。而她也早就提醒过他们,鬼域人的蛊之所以危险,就是因为种蛊之后的后遗症总是特别难控制。

“持续和它对抗,假以时日还是能完全清除。如果一再放任它,就真的没救了,放任过一次,要再控制,只会更困难。”自从认识了鬼域的妖蛊之术,她就忍不住像过去研究各种病症般地研究它,才有一点心得,“我给你写张方子,每天喝一帖,尽量清除血液里的蛊毒,也有力气和它对抗。”

自在走前又给他把了一会儿脉,司徒烁从头到尾就站在她背后看,甚至还让人把她的方子抄了一张送去太医院,也许是要辨别真伪。她心里忍不住叹气,这男人的疑心病丙然越来越严重,趁着这时,她对着樊颢以口形道“叫她来找我。”

明珠也不确定司徒虹是否被允许进入自在居住的花园,事实上她猜想不被允许的可能性要大些,不过她还是挑了司徒烁早朝的时间前来。到了花园外,她发现原本守在园外的重兵都被自在调开了,这才大胆地进入花园里。

“坐。”自己已经沏好一壶茶等她。毕竟早朝时间到来是最安全的做法,所以她猜明珠会在这时来找她。

她也替明珠燃起一炉香,“我不特别爱焚香,我义父是最古老的阵法派系传人,他曾说,很多时候,气味也能是一种点醒或牵引,他教过我的那些简单的破阵方式之一,就是焚香。阵术往往能混淆人的五感,如果对方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么熟悉的气味也许能作为一条引线——能够引出来,也能够引进去。这方法对阵,咒,蛊术同样有或大或小的功效,所以,樊颢身上的气味确实对你是一个帮助,如果可以,他当初带的香包,去弄一个来吧。”

“那个蛊真的是让我产生幻觉的原因吗?”自在替她把脉的当儿,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坦白说,她比较相信鬼神之说。

“据说,大朗复国那时身边有不少鬼域妖蛊师,其中一种最厉害的蛊,能够让宿主的五感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并且让宿主的身体比平常更灵敏,仿佛有神力。这就是当年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影武卫由来。”这是她这几日研究太医院那些前影武卫首领所提供的典籍记录,所得到的感想。

“你身上的蛊,也是其中的一种,但这种蛊也许进而让你感受到怨气恶意,让你变得暴戾,假若你毫不抵抗地任由它控制你,最后你就会成为一个不停杀戮的行尸走肉。”说到这里,自在心里想的其实是,最根本的方式也许是她必须离开这座百年来积累了无数怨恨的皇宫,否则就算她一再抵抗,身体也终有吃不消的一天。

“克制你的愤怒和仇恨,你才能够完全根治它。”

明珠忍不住苦笑,“怎么可能?”也许,仇余凤就是明白她是这个蛊最好的宿主,才会让她进入龙城执行她最重要的计划。

“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你一个人努力了这么久,很了不起。”自在拍拍她的手,不愿看她意志消沉。她医治过很多病痛,有一帖药是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生出来给病人的,那就是希望非战胜病痛不可的意志。

“我最近常常梦见我父亲被斩首,梦到他怎么承受冤屈,梦到我曾经听过和看过的那些愚蠢的人们怎么去定他的罪。他死了,那些知情的人们给他立了无名冢,但是也只能是无名冢,千百年后,世人只会记得他是千古罪人,世世代代,人们只会指着他的名字痛骂……”每次梦醒,她就号啕大哭,然后胸臆间的怨愤再也控制不住,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像恶鬼般掐住司徒穹或司徒雨的脖子——该说可惜或庆幸?她总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清醒。

她知道,她知道父亲若地下有知,看到这样的她,一定十分伤心失望……

“以前我认识一个很有意思的异族人,他曾经说,世间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名字,才有了存在。水之所以为水,是因为人们定义它为水,否则在被人们发觉以前,它什么都不是,如果它不能为万物所用,那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说法固然有它有趣的地方,但这天地何其玄妙,屈屈世人何必自视为天地的主人?水之所以为水,是因为它自然而然地存在,万物皆自在,这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原因。

“名字只是一种符号,符号的注记是由世间千千万万的人所给的,一个人有一种注记的方式,千万个人就有千万个注记的方式,但是那完全改变不了事物的本质。”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给明珠倒了一杯茶,“这是一杯拙劣的苦酒,你千万别喝。”

明珠一楞,而后忍不住笑了,拿起茶杯,深深地吸了一口清香,才慢慢啜饮,甘冽瞬间沁入心脾。

“它是苦酒吗?本质终究不是。无论世人怎么说,甘美的本质仍旧是甘美的,一杯清水就是一杯清水,不会因为千千万万个人说它是黑水而变黑,这才是最重要的,更改了辞汇的定义,也更改不了它的本质,世人所谓清者自清,说到底仍月兑不去对“名”的执着。但我想说的是,若因为悠悠众口而扭曲了自己的原貌,岂不是太不值得了?你父亲就是一杯清水,他们骂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因此就让他真的变成污水,把你心里那杯甘醇的茶好好保留着吧,起码你保全了自己的心澄澈通透,起码你父亲真正无愧于天地,世人再憎酒苦,终究喝不到它,爱说就让他们去说吧。”

那些恶梦从未间断,而荒芜的大地也从未出现奇迹,他逃了又逃,流浪又流浪,总是忘记自己究竟在追寻着什么,直到梦醒,曙光未至,他再次跌跌撞撞地步出寝宫,仿佛受到某种无名的力量所牵引,在记忆仍未恢复,意识仍未回到这个“现实”之前,便向自在的花园走去,直到见了自在,在她怀里,被茉莉的香气所包围,才终于真正地得到片刻安眠。

后来他便干脆睡在那花园里。自在没说什么,她也察觉,每个夜晚过去,司徒烁的身子便更耗弱几分,到最后,她甚至担心他不知能够撑多久。她虽然明着没说,费尽心思给他看诊下针抓药,但找不出问题的症结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最后他说要睡在花园里,她心里明白,也只能那样了。

也许他们两人当中,最在意她毁去的容貌的其实是她自己。然而若不是他,她又有什么好介意的?于是每晚,他们睡在过去在阿古拉山上,原本属于他们俩的榻上,她背对着司徒烁而眠,而司徒烁便干脆自她身后拥着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反倒是她总是睁着眼直到大半夜。

本以为这么一来便没事了,直到那天傍晚,司徒烁批完奏章,恍惚间又惊觉自己陷入恶魇之中。

这回,梦境比过去都更真实清晰,至少他记得自己前一刻明明身在书房,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梦境!

他又看见那些追杀他的巨大怪物,有着坚硬的、钢铁似的身子,冒着红光的眼,和喷出火焰的大口,他只能再次展开漫无目的的逃亡之路。

然而,他终于明白过去的梦境里,自己所追寻的是什么了。

他想回到她身边。不仅仅是为了躲避恶梦,而是他明白就算天和地都已苍老如斯,世界再也没有奇迹,也仅有一件事对他是最重要的。

时光竟如常流逝,恶魇始终未醒。

日子过了多久了?有一天他终于来到另一座颓圮的陌生城市,焦黑的尸骸早已风化成泥土,断垣残壁尽是他无法拼凑出原貌的巨大建筑,他在一片破碎的钢铁残块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已经老得行将就木,难怪他好久之前就必须靠着拐杖来行走,他的身子也已佝偻而颤抖。

究竟过了多久?究竟有些什么被他遗忘了?他已经数不清经过多少个日升日落,在这里,春夏秋冬是没有意义也没有变化的。

但他还是没找到心里遗失的那块,那是支持他走过千山万水的梦啊……

风吹过有着巨大倾倒建筑的城市,发出了巨兽一般的呜咽声,夕阳如血,他没有任何感慨,依然举步维艰却执着地走着,直到巨大的黑影突然笼罩他,他抬起头,惊见那些追着他无数年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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