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起了骚动,吵醒夏磊。唤来钱小春,“外面发生什么事?”
钱小春见惯不怪,“没事,殿下,您安心睡吧!郭总管在搜查内侍的房间。还不是为了那‘无名书’。”
夏磊轻叹,已经搜了好几遍,怎想到宫里还有人在传?《药诰》一文在城中已掀起血雨腥风,这杀头的东西竟入了宫里。宫中人都小心谨慎,断不会留这要命的货,只怕是有人背后兴风作浪,故意扰得宫内不宁。夏磊想不出作乱的是谁,再叹了声,躺下了,但人已睡不着。
为《药诰》一文,听闻已有上百人丧命,仍未查出作者。宰相岳贞淑、副相范正飞,以及朝中各大人轮翻进谏,劝女帝息事宁人,莫再扩大,另劝女帝惩处欺压平民的“献药使”,暂停或减少扰民的采药行动,女帝大怒,斥退诸臣。怒归怒,怒过之后,女帝还是觉察到国内因此事引发的动荡,对大臣们的建议采纳了部分。首先将欺压百姓的几名“献药使”革职查办,其次释放了部分无辜受累的书生;但《药诰》作者必须正法,案子还得查下去,而寻找雪灵芝的行动,既不能减少,更不能暂停,还得办下去。
无论宋玄诗的病好与不好,这劳民伤财的事也只到夏季为止。夏磊期望早结束,国内早日平静。
春暖花开,女帝的政策没有丝毫变化,民怨不可化解。民间士人对女帝的微辞越发多了,几大书院的学子无不以批评时政为己任,更有甚者暗发讥讽诗词,嘲笑今上。拖了数月的“药诰案”总算告破,作者被捕,女帝判其凌迟,众臣劝阻,才改了斩刑。行刑当天,这讽刺今上的罪人如同英雄一般,法场上狂傲作诗,再刺女帝,下边亦有士人焚香祝酒,为其送行,都说女帝杀的不是罪人,而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
女帝甚感民心远去,但眼下需要挽回的不是民心,而是越发混乱的朝堂。岳贞淑、范正飞等人都是有才学之臣,也曾深得女帝信任,然而经历“药诰案”后,女帝深觉这些人与自己观念有异,不那么相合了。有臣下建议,不如请前宰相司徒仲文回朝住持大局,司徒仲文乃朝中元老,在士林中也颇有威望。女帝不是没想过此人,但忆起前不久与其发生的不快,没有立刻同意,只回复再考虑。可司徒仲文将回朝的消息却传出去了,一时间朝堂人心惶惶,特别是司徒仲文的政敌们,或惊恐,或已开始暗中盘算。
宫里的桃花林正是盛季,钱小春提议夏磊前去赏花。宫里的桃花年年开,年年赏,已没多少新意,夏磊不太想去。正巧,风铮和程启贤来找,夏磊便不去桃林,与他们聊了起来,说的都是宫里琐事与国政佚闻。
“朝政一乱,就有人叫着请司徒仲文回朝,药诰案会不会从头到尾就是司徒家的阴谋呢?”风铮如闲聊般说出来。其实这不仅是宫里的怀疑,朝堂里怀疑的也不在少数。
程启贤惊了,“费尽心思才削弱了冷泉宫的势力,要是司徒仲文回朝,冷泉宫不是又得嚣张起来?我们还有活路吗?”。
夏磊到不觉得此为司徒氏的阴谋,“陛下是个好面子的人,才把司徒大人赶出朝,不会这么快召他回来,或许是有人故意将此事往司徒家族那边引。越这样闹,陛下越不会原谅司徒大人。”
风铮、程启贤亦觉得有理。不过风铮又道:“陛下虽不会立刻请回司徒仲文,但如果朝政持续不稳,陛下也不得不考虑这条建议。陛下尽管任性,可也是顾大局的明君。”
夏磊叹道:“这乱局的根源还是在流照宫那边,只要他病愈了,不再吃那雪灵芝,朝政自会稳定,国家自会安康。”
“服药到现在,他的病已大有起色,定会全愈的。哥哥放心吧!”风铮宽慰,而又担忧,“只是因为这样,陛下对许灵坤越发信赖了。”
一旁程启贤担心道:“那布衣医者治好了宋玄诗的病,自会离宫,他能干出什么坏事?只怕宋玄诗病好了,又会兴风作浪。”
正说到此,钱小春慌张来报,“殿下!流照宫出事了!”
三侍君听了消息,立刻赶去那边。本来病情已有好转的宋玄诗,今晨突然吐血,情况急转直下,十分危急。
入了宫,只见许灵坤正为宋玄诗把脉。司徒明达已先到,在床边站着。女帝也到了,坐在床沿。见宋玄诗昏迷不醒,皇甫淼龙颜大怒,责问宫中侍者,内侍们吓得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他们不知是何原故,只是今早宋玄诗照常喝了药,不久便吐血昏迷。
许灵坤拿了药碗,闻了碗中残余药气,又以手指沾了点剩余汤药放入口中。不多时,大惊道:“陛下,郎君今日所服之药与平日不同,里边多加了味药。此药名‘幽幽草’,长于塞北胡地,此物本无毒,但与雪灵芝药性冲克,两者若一同煎煮,便会产生毒物,取人性命!”
“取人性命?”皇甫淼惊住,“那阿诗……是谁加了这种药?”
许灵坤不答,旁边风铮却说:“抓药煎药是由药房的人负责,谁加了幽幽草,一查便知。”
“郭宗诚!”皇甫淼下令,内侍总管伏首听命,“上到药房管事,下至跑腿小侍,统统抓起来!严加审问,定要查出此人!”郭宗诚领命,即刻退了出去。皇甫淼心疼起宋玄诗来,对许灵坤道:“神医,快快给阿诗治病!”
许灵坤未有动作,拱手叹道:“陛下,恕草民直言。雪灵芝乃天地稀有之物,其产生的毒性亦是稀有,此毒无药可解,草民无能为力。”
“无药?什么意思?是说阿诗没救了?”皇甫淼瞪大双眼,“你不是神医吗?不是能起死回生吗?怎能说没救了?救他啊!救不活,朕砍你头,诛你九族!”
许灵坤面无惧色,仍然直言:“陛下若要如此,草民无话可说。生死有命,草民倾毕生所学,只能为郎君延续数天寿命。”
皇甫淼由怒转哀,转身抱住宋玄诗,轻声抽泣。
自此日后,女帝不理朝政,整日呆在宋玄诗床边陪伴。宫里的太医都去瞧过,都说治不了。女帝除了怒骂他们无能,便是望着宋玄诗黯然神伤。到了第三天,宋玄诗醒了,女帝才稍有喜色,但宫里人皆知,此乃回光返照。
宋玄诗说要看桃花,女帝移驾桃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季,满园粉红,生机勃勃。宋玄诗要花,女帝亲手摘了枝送到他手中。粉红花瓣在苍白皮肤下也显得褪了色,他俩相依着,侍者宫女退了老远。
“记得小时候与陛下相遇,也是这季节,不过那里的桃花不如宫里这般繁盛。无人照看的野桃,开的花稀疏有病,结的果酸涩难咽。”宋玄诗看着手中花枝发愣,“陛下喜欢宫里好看的桃花,还是宫外难看的桃花?”
“爱君喜欢什么,朕就喜欢什么。”皇甫淼在他耳边轻语。
“臣喜欢宫里的,开得漂亮。有人呵护,没有虫害,这样桃树自己也觉得幸福吧!”宋玄诗喜喜地欣赏,但不多时,似想到伤心事,皱起眉来,“宫里的桃树好多,枯死一株,陛下也不会心痛吧?就算没有桃花,还有别的花。”
皇甫淼摇头,“不是这样,花虽多,能陪着朕的却只有阿诗。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讨饭、一起卖艺吗?”。
“如此,臣还是喜欢宫外的桃花。虽然色有不及,却独此一株,见过的人都会说美。听闻宫外的花比宫里的花开得长久。臣若不进宫,这花期也该长些吧?”宋玄诗无力垂头,花枝落在膝上,如同素衣之上的绣饰。
一股清泪流下女帝脸颊。粉红花瓣飘落清池,短暂的盛季已尽。
天喜十二年春,女帝皇甫淼最宠爱的侍君殁了。女帝七日不朝。众臣请见,不见。据宫里人透露,女帝寻了许多民间花草,与宫中花草摆放一起,要看它们谁的花期更长,谁先凋落。花期纵有长短,却终免不了一谢。大齐的国政便掩盖在了遍地碎花的残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