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又暗了，又亮了，可我还是跪在这里。
烈日当头，我却觉得好冷。知道自己肯定会病，可是我好害怕在额娘离开之前我就撑不住了。
听到耳边响动，我睁开眼，又看见妍蒴坐在了我的旁边。我抬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粥，觉得没什么胃口，便直接接过了药。妍蒴看了我一眼，说道：“其实当初大夫好像是说晚上吃的。”
我连诧异的力气都没有了。侧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很迟钝，只得作罢，说道：“那你明天晚上再来送药吧。”
妍蒴瞪大了眼睛，转过身来道：“你真的要跪那么久吗？且不说你自己的身子受不受得住，你这都跪了两天了，将军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很明显已经不可能了。你干嘛不去陪陪福晋呢？”
我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也知道。可是总觉得一走了，最后一点希望就放下了。万一阿玛真的会心软呢？”我转头看向她，“最近额娘怎么样？”
妍蒴轻轻摇了摇头：“越来越想睡觉。其他的倒没什么。所以我担心万一她睡着了就再也醒不来了，那于你岂不是更大的遗憾？”
我咬唇思索着，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可是若真的离去，那岂不是——我抬头看向那暗红色的木门。
事到如今，只能尽力一搏了。我轻轻拽了拽妍蒴的衣服道：“你去把我的筝搬来。顺便把秦嬷嬷请来。”
妍蒴看了我一眼，我道：“如果弹完阿玛还不去，我就不跪了。”
妍蒴点了点头，把粥碗往我这里推了推：“喝点粥，省的一会儿连弹琴的力气都没有。”
我盯了粥碗半晌，勉强点了点头。妍蒴拍了拍我，转身离去。
我一勺一勺咽着粥。如果这都不能打动你的话，那我想我再跪也没什么用了。
世界静谧了半晌，远远看着妍蒴带着秦嬷嬷和两个搬琴的丫鬟奔了过来。
我看着两个丫鬟把筝摆好，又看向正在给我缠义甲的妍蒴，恍惚间想到了那个常常给额娘缠义甲的女子。
向秦嬷嬷问明了阿玛最喜爱的曲目，我定了定恍惚的心神，凝神想了想。还好，这首曲子我很熟，谱子记得很清楚。我甩了甩头，用尽全力将思绪集中在眼前的筝上，把自己带入到曲中那个景色优美的山林里，半晌后将手指轻轻搁在了筝上。
叮咚而响的清泉缓缓从指间泻出，打在岩石上，腾跃，飞旋，又再次落回水中，如同曼舞的少女向自己的情郎卖弄着风情，一点点清纯，一点点妩媚，一点点可爱，脆笑远扬间，何等国色天香。
细碎的鸟鸣渐急渐密，杂乱，却又整齐，迎接着林梢的朝阳，如此欢快，如此充满希望。蓬勃的生命在缓缓地绽放，一点，一点，将整个大地都笼罩在一种向上的力量之中。初蕾在一点点绽开花瓣，女敕叶在一点点舒展身躯，生机勃勃间，似乎连石块都在生长。
缕缕阳光打在树林山涧中的每一个角落，那么温暖，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凝聚在了一起，又在刹那间迸发，向上，勃勃生长。
琴音越来越高，仿佛越来越多的生命在生长，在欢乐，在嬉戏，在祝愿。所有的悲哀和恐惧都被抹去，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积极。就在筝乐高到不能再高时，一切戛然而止。
我轻呼了一口气，磕头向站在我对面的阿玛请安。阿玛点头道：“弹得不错，虽然没有完全表达出那种生命蓬勃向上的力量，但是按你这个年龄能弹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复磕头道：“谢阿玛夸奖。”
阿玛语气冷冷地说：“是你额娘叫你来的吗？”。
我不敢置信地猛然仰头看向他，摇了摇头。
他冰冷地注视着我，我悲哀地回望着他。难道，你真的觉得额娘是这样的人？
半晌后，他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道：“走吧。”
我长舒了一口气，扯掉义甲，站起身。膝盖有些难以支持，妍蒴扶了我一把，我这才站稳。抬眼示意秦嬷嬷慢慢收拾，举步随阿玛行去。
门外的丫鬟俯身向我们行礼。阿玛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屋前的牌匾，立了半晌，掀帘而入。
额娘正从榻上坐起，看到我，略微有些惊讶。我忽然有些后悔进来，但此时已不能出去，只好立在阿玛身后。
阿玛看到额娘，震惊地打量了一会儿，走过去掐了两朵薰衣草花，侧身坐在榻沿上，将花插在额娘头上，伸手握住了额娘的手。两人对视半晌，额娘温柔一笑，阿玛伸手把额娘搂在怀里，低低道：“你好美。”额娘浅浅笑着，轻轻捏了捏阿玛的手。阿玛摩挲着额娘的芊芊细指，也冲她一笑。
我愣愣地看着坐在榻上的两个人。从未见过额娘这么高兴。那真心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美，一点也不逊于能让繁星失色的嫡福晋。
额娘静静躺在阿玛怀里，略带疲惫地缓缓闭上了眼。阿玛忽然捏起额娘的手腕，抚模着一个浅浅的疤痕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阿玛。这不是额娘很小的时候烫的吗？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额娘停了半晌，疲惫说道：“那天自个儿不小心烫的。”阿玛揉了揉额娘的头发，没有说话。
我惊恐地看着额娘。您到底受过多少我不知道的苦？为什么您从来都不肯告诉我？怕我担心吗？可您知不知道，您不告诉我，我会更担心！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我看到额娘微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
“你累吗？”。阿玛突然问道。
额娘闭眼静了半晌，突然睁开眼抬起头，冲阿玛嫣然一笑，那么美，美得那么妖娆，美得让我无比惊恐。额娘轻轻把头枕到阿玛肩上，笑着和阿玛十指交握，说道：“我求你一件事。”
阿玛静静盯着额娘。额娘继续说道：“你别让瑶儿守孝了，让她赶紧去桂林找她哥去，好不好？”
阿玛沉吟半晌，道：“这不守礼法。你让瑶儿守上三年，也表表孝心。”
额娘越过阿玛肩头看了我一眼，缓缓道：“瑶儿她够孝顺的了。”她转过头，温柔看向阿玛道，“我求你了，好不好？”
阿玛仍有些踌躇。额娘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是我的遗愿，求你了。”
阿玛看了她半晌，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额娘疲惫地嫣然一笑，在阿玛肩头一点点往下滑着，轻声道：“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阿玛又把额娘往怀里搂了搂，轻抚着她的头，低低说道：“好。”
额娘扯了一下嘴角，轻声叫道：“瑶儿，你过来。”
我忙走到额娘身侧。额娘温柔地看了我半晌，松开阿玛的手，抬手拢起我耳边的碎发，轻声道：“好好听阿玛的话，听你哥的话，听到没有？”我咬唇狠狠点了点头。额娘柔声道：“照顾好自己。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嗯。”我近乎渴求地死死看着额娘。额娘缓缓闭上眼：“也照顾好你哥，要小心——”
素手无力地垂下。我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唇边仍带一丝浅笑的额娘，迟钝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仿佛身处数九寒冬。阿玛扬声叫道：“快叫大夫！快！”是了，额娘走了，她走了。我闭上眼睛，任由泪在心头滴落，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仰倒了下去，只记得一双我从没碰过的有力的手扶住了我。
我缓缓睁开眼，盯了屋顶半晌，又缓缓闭上了眼。我还活着，可是额娘已经走了，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醒了就起吧。窝在那里做什么。”妍蒴端着一碗粥进来道，“这神医的话还真准。说你午时醒你就是午时醒。快起来，喝点粥，让我检查检查你病是不是真好了。”
我疲惫地睁开眼，瞥了她一眼，又自顾闭上了眼。
妍蒴见我不理她，爬到床上来，晃着我的肩膀说：“你快起来嘛！等你把粥喝了，我给你讲好玩的。”
我睁开眼，凄伤的盯着眼前瞪大眼睛满面笑容的妍蒴的脸。妍蒴被我看了半晌，本就有些假的笑容更是挂不住，别过脸叹口气道：“福晋要是看到你这样，哪能安心呢？”
我凄凉一笑，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很健康，没发烧也没感冒。没兴趣细想发生了什么，我伸手推开粥碗，仍旧闭眼坐着。妍蒴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喝粥，我不给你讲故事了。”
我低低“哦”了一声，仍旧闭眼坐着。
妍蒴盯了我半晌，低叹口气，说道：“你知道吗？你差点病死了。”
我诧异地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睛，淡淡“哦”了一声。
妍蒴等了半晌，见我仍没有反应，只好自己开口道：“后来又是那个神医治好的你。”
我睁眼看了她一眼，仍旧闭上眼睛。
妍蒴推了推我道：“听着啊，奇怪的来了。”
我睁开眼看着她，她道：“你刚开始的时候，病了一个月，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厉害。你不知道，当时将军都快急死了。”我冷冷扯了扯嘴角。她继续说道，“后来啊，又是那个神医登门拜访。当时特别奇怪，他拿着四四方方的一个盒子进来，然后说所有人都必须出去，连将军都不能留下。后来啊，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等他再出来时，拿了张药方交给将军，说每日用一次药，等到三日后午时醒来，病就全好了。”
我诧异地看着她，问道：“阿玛让他进？”
妍蒴道：“那位神医都治了你这么多次了，何况他在民间的口碑有那么好，将军当然相信他了。再说了，人家谁没事害你？”
我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后来啊，我查遍了你的全身，只发现你的左手背上有一个被针扎过的痕迹，再没别的了。”
我抬起左手，白皙的皮肤上果然有一个小红点，正扎在血管上。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两个字——输液。我甩了甩脑袋。输液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好了啊。转念一想，人家要是让我知道了他是怎么治的，他还靠什么吃饭啊。遂闭了眼，不再思索。
妍蒴静了半晌，推了推我道：“你把粥喝了吧。一会儿将军肯定要见你。喝点粥，一会儿也有力气答话。”
我侧头想了想，叹了口气，端起了那碗粥。
刚喝完粥，阿玛便使人来命我过去。
我穿了件白底黑纹的小旗袍，领着妍蒴步入大堂。
刚行过礼，嫡福晋遍招呼我过去。我尽力扯出一抹微笑，扫了眼满堂的女眷，轻轻走到嫡福晋身边。嫡福晋拉着我的手，假意心疼道：“哎呀！瑶儿怎么都瘦成这样了——”
阿玛冷冷地瞥过来。嫡福晋一愣，猛地住了口，只甩下那半句毫无意义的话。
阿玛伸手指了指他身边的座椅。我福了福身，坐下来静静抿着茶。
屋里静默了半晌，阿玛问道：“好全了没有？”
我想要站起来。阿玛示意我坐着回话。我看了眼满脸惊诧的嫡福晋，笑道：“想是没什么大碍了。”
阿玛点了点头，道：“泽辛那边已经回过信了，你还需要歇吗？”。我摇了摇头。阿玛点了点头道，“那你就明日晌午起程吧。去桂林路远，自个儿照顾好自个儿。只要是你的或是你额娘的丫鬟，带谁都无所谓。”
满堂闻之，皆是一惊。我笑着点了点头。嫡福晋满脸的震惊与不敢相信，张口要说话，阿玛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立即闭上了嘴。阿玛继续说道：“你们谁都不要去打扰瑶儿。”说罢示意我回去。
我一进屋便躺倒在床上，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终于要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