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茶香 第六章

作者 :

眨眼间已是大半年,我的视力终于发育完全,声带也早已在我四个月时满足了我说话的要求,如今已能说出整句整句的话。但我并不经常说话,因为我早已有长篇大论的能力,说得多了,就会因太连贯而显得很不正常。

这段时间里,额娘常常会弹琴作画。这时,合子总是抱着我站在一旁。我已学会不再单单看那笔下水墨,听那指间流转,而是细细观察额娘的运笔着色,拢捻抹挑,暗暗记在心里。虽不如上手练习学得快,但半年的时间里,一些基本的知识与方法也早已烂熟于心。

额娘虽不认字,却常常让识字的合子给她读些散文诗经,医典杂学。其中有的是我前世闲暇时读来打发时间的,有的是听他人说过书中大致内容的,当然也有的是我从未听说过的。但不论这些书的内容是哪些方面,是否重要,我都是能背多少背多少。再加上合子念得慢,我又有前世遗留下来的相当好的记忆力,倒也能背个大概。

为什么要记这些呢?全是为了四个字——母凭子贵。额娘因为生下我,蒙受了如此大的痛苦,我又怎能坐视不管?前世的童年已是完美到胜于别人的两倍,今生,我愿意舍弃我的童年去换回额娘的幸福。

不负我的重望,婴儿的记忆力果然容易开发,现在只要我用心记,使可过耳不忘。想来只要我努力,定能让阿玛刮目相看,让额娘不再受人欺负。

我抬起头来,看向那立于窗前月下的额娘,又一次忆起晚膳时的情景:

今日阿玛没有回家吃饭。待得大家都放下碗筷,嫡福晋富察氏忽然说道:“三月初七,有新侧福晋葛氏要过门。”

在坐的人皆是一愣——成亲一般来说好歹也是要提前半个月交待给家人,也好准备各项事宜。阿玛身为一品大官,短时间内备办婚事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何必让大家都这么忙呢?

我猛然意识到,阿玛要的正是让大家忙起来。忙了,这一房女眷才没有时间去想办法对付新福晋。看来阿玛虽是武将,智谋却是一点不差。

忽地想起秦嬷嬷所说,若有新福晋过门,额娘一定不好受。急忙看向额娘,却见她脸色一如往常一般清冷,目光随意看向远方,仿佛听到的只是别家姑娘要嫁给别家男人,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然而,那微抿的唇角却出卖了她。

富察氏继续说道:“你们都好好置备,这葛氏可是总督的女儿,这次成亲不同寻常,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侍妾常氏忙起身回道:“奴婢一定带着下人好好置办,绝不出一点纰漏。只是这次的时间比上次夏侧福晋过门时还要紧,奴婢一个人不一定能胜任。”

妻妾之争的一个特点就是先联合,后对打。如今形势下,额娘就是她们共同的敌人。而眼前的这帮人,两句话中必有一句要提到额娘。不知额娘可是已经习惯了?

“上次说是十天时间你嫌紧,结果四天时间就办完了。这次不算今天,也不过是六天时间,你还办不完?”富察氏似是有些不耐地说,“赶紧置备去,别在这里聒噪。”

“是,奴婢遵命。”常氏俯身行礼,缓缓退下。

额娘静静地听着,薄唇越抿越紧,眼中一丝黯然滑过,随即又是一脸无谓。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唇角也带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目光也渐渐恢复原来的清冷。我心下暗叹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妻妾之争,字字夹枪带棍,句句剑拔弩张;表面上温馨和睦,内在里相互仇视。额娘已是不争不抢,她们却仍步步紧逼。将来我若嫁了人,会不会也要过这样的生活呢?

“额娘吉祥。”一声请安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扭头张望了一眼,果然是二哥泽辛。

额娘随口让他起身,却仍是没有回头。二哥轻叹口气,把我从床上抱起,只是轻轻摇晃着我,很安静地坐在一旁。

二哥虽只有不到九岁,眼中却早已月兑去了大半稚气,说话、行事都比一般的孩子要老成。可当初额娘坐月子时,嫡福晋却硬说二哥正是七岁八岁讨人嫌的年纪,会打扰额娘休息,害得他们近两个月不能相见。

此刻,我静静看着二哥,二哥也静静地看着我。相对无言,欲哭无泪,相视的眼中却同样都写满了担忧。我知道我们在担心同一件事——已是三更过后了,额娘却仍无一点要睡的意思。

额娘忽而回过头来,看着二哥说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么?明个可还要上早课。”

“额娘不是也没睡么?”

“你是小孩,怎么能和我这个大人比。”

“额娘不睡,孩儿也不睡。”

“好好好!那额娘现在要睡了,你也回去睡吧!”额娘眼中终于露出了几丝欣慰,扬声叫道,“来人,进来收拾洗漱。”

我松了一口气,二哥的唇边也已带了笑意,轻轻把我放在床上,行礼告退。

月光如纱,轻浣着几案上几朵同样洁白如纱的玉兰花,流淌着几分恬静淡雅。然而额娘却是一如往常一般,整夜辗转反侧。

三月初六,嫁妆送到了府上。听丫鬟们说,阿玛打开盒子那一刹那,宛若粲星被揭去了覆在上面的黑布,一室的珠光直晃人眼,眯起眼睛都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只觉得全是金啊玉啊的,让人好生羡慕。看来这葛侧福晋家底倒是真厚啊。想来也是,总督家里的钱能少么?

三月初七,正日子到了,额娘作为侧福晋自然是要出席,而我也随额娘跟了去。

穿堂过室,全是刺眼的红,仿佛人的鲜血淌成,映照得额娘的脸色如此惨白,红白交缠,直刺我心。伤口倘下的血又一滴滴打在脚下的红毯上,融进那血流之中。

婚礼过程十分繁琐,射三箭,拜北斗,跨火盆,跨马鞍,坐福,一项项井然有序,严密不乱。

然而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准确地说是被吓住了。本以为额娘已是绝代美女,没想到竟有人能使额娘在人前黯然失色。在一片刺眼的红下,人人脸上都显得略有些惨白,而她的脸却仍旧十分红润。没有过多的妆容,却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水女敕。眉目之清秀,似乎已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让人觉得如临仙境,身子轻飘飘的,早已对周围的事物亳无感觉,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众人。我猛然惊醒——那眼中,竟是几分倨傲,几分不屑,仿佛我等众人不过轻如草芥。她扫视一圈后,眼神定在了阿玛的脸上,倨傲与不屑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脸依赖温柔。

我的心在不住地颤抖,半晌无法理解这一事实。那瞬间的表情变化却表现葛氏看似骄傲到不知分寸的眼神下隐藏的超乎常人心计。更重要的是,物以稀为贵,如此罕见的人的如此罕见的表情,加上其背后的家族势力,不知额娘此时可是已心灰意冷?

婚礼过后,额娘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伴一盏孤灯斜倚在榻上。闪烁的火光下,额娘竟好似月中娥嫦,虚无飘渺的身影,散发出了一种凄迷的孤单,袭卷了天地间所有的温暖。

二哥进屋请安,随后沉默坐于一旁,似是半晌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辞安慰额娘。

额娘忽而俯身咳嗽,二哥急忙上前拍额娘的背,又倒了杯茶水递给额娘。

额娘喝了水,把杯子轻轻放在几案上,转头看向二哥。额娘低叹口气,将二哥抱到膝上,强扯嘴角看着膝头上那张与阿玛极其相似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伤痛。

二哥也定定凝视着额娘,那清澈的黑眼眸中,几丝犹豫,几丝担忧,几丝害怕。

额娘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终还是说道:“辛儿啊,一定要努力背书,将来早点考上个官职离开这里,尽量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走。你从小就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

“我不要那么早离开!我走了,额娘怎么办?”二哥定定看着额娘,眼中的坚决,如顽石一般不肯动摇。

“泽辛!”额娘也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你心疼额娘,你想和额娘在一起。可是你还有个妹妹。听额娘的话,这样一旦哪天额娘已经无法保护瑶儿了,你还可以带她离开。额娘不想给你压力,但额娘必须告诉你这些,你身上所背负的,已经不止是你的安危了,还有你妹妹的安危。”

“我明白了,额娘。我一定会努力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的眼险些析出泪来。额娘已经作出了至死保护我的准备,哥哥为了我将要作出比常人多不知多少倍的努力,这些付出,我今生何以为报?

茫茫夜色,漆黑的穹顶上,滴滴感动的泪,晶莹闪烁,比钻石更璀璨,比珍珠更夺目,一闪闪,一亮亮,一点点地将一个母亲,一个哥哥,对女儿、对妹妹的爱,刻在历史的车辙上,也刻在我那颗似是写满了字而又似乎一片空白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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