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戒爱 第九章第九最好不相续,如此便可不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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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入秋,福隆安福康安兄弟二人相约出口外打围,宝儿求得瓜尔佳氏的同意,和他们一道往塞上,以长见识、习弓马——

初到塞外,宝儿很兴奋,处处觉得新鲜,追黄羊、射马鹿、架鹰寻雉兔,十分痛快。只是独自一人时终不免沉思默想,挑灯自叹。

转眼到了九月,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绵愁不绝的风雨中,瑟瑟终日,“枕翠苑”也越发阴冷,令人郁郁难欢。

宝儿前些天又染了风寒,原以为是小恙,却不料缠绵病榻,一躺就是数日。

午后睡起,宝儿朦胧倚在软榻上,一时胸口窒闷,掩口连连咳嗽。忽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搁在她后背,轻轻拍抚。

“好些了吗?”。福隆安皱眉,语声却温存,“北地天凉不比南方,你还不适应吧。”

宝儿有些意外,“二哥?”

福隆安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衾,说道:“有几日没见着你,早就想过来看望,又怕扰你劳了神。”

宝儿勉力笑了笑,“二哥客气了。”

福隆安又说:“我得了一件哦罗斯国的氅衣,这件衣裳也只配你穿……”他微微侧身,紫雁捧着一件乌云豹的氅衣到近前,宝儿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连说:“太贵重了。”

福隆安只道:“一件避雪之衣而已,留着穿罢。”又命紫雁好好收起来。

宝儿只得含笑道谢。

雪莺烹了茶来,宝儿微笑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狮峰龙井过去,二哥尝了可还好不好?”

福隆安:“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滋味甘醇鲜爽,比我每日吃的都好。真不愧是——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他看了宝儿一眼,忙移开了目光,“我只随口一说,难为你还一直惦记着。”

宝儿粲然一笑,“塞上的时候二哥还教过我训鹰呢,这一点子茶叶当是孝敬您这位师傅的。”

福隆安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端了茶盏,手指轻叩青瓷茶托,无言对坐。

见他一脸倦容,眼里隐有红丝,宝儿心下雪亮,自然明白福隆安为何忧烦。清军对缅甸用兵,首战不利,傅恒请缨,秘密到达前线,一切准备就绪率兵出发,连打数个胜仗,取得初步胜利。却不料,围攻老宫屯,清军因水土不服,气候不适,大批染病,傅恒也因病不能再指挥作战。消息传回京城,令人焦虑。

宝儿心绪沉重,她看一眼窗外,雨水从房檐如注流下,雨幕如织,天际黑云沉沉,福隆安亦侧目望去,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天要下雨,总是不由人的。”轻淡的语气几乎让宝儿错觉,富察家族要面临的不过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亲族存亡的大事。只是他那又似疲倦的一丝叹息,让她心里微微酸楚。

一个人庇佑着一个家族,守护着每个家人,应该会很累吧!

宝儿温言笑道:“孙子兵法里说,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今日由这话也可推知缅甸并不足为患!且阿玛身经百战,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定能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福隆安动容,欣慰感慨她的善解人意。

宝儿又说,“只是如今边疆战事僵持,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能未雨绸缪,尽量节减开支用度,那是再好不过的。”

福隆安深深的看着她,满目嘉许,“难得你会想到这些。”

宝儿叹气,“不过对缅用兵朝中多畏战者,况京中亲贵一向奢靡惯了,若强行裁减用度,难免有悖人情。”

福隆安:“近日皇太后欠安,各宫皆为之减膳谢妆,亦将宴乐俱免。”

宝儿一怔,旋即目光闪动,若有所悟。

福隆安:“只是世家贵胄大多不能体会圣意。偏这个时候,乌那希纠聚人宴饮作乐的事不知怎么的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大怒,今日传了十二阿哥入宫严厉训斥……”

似被什么烙烫到,宝儿手上轻颤,盏中茶水险些泼溅出来。

屋外仍是风雨声急,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福隆安:“这倒是给朝野上下一个警醒,只不过怕是越发加深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怨隙。”永璂和乌那希冷眼相忌的故事早已成为贵族的闺房趣谈,自然也就被宝儿一言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新婚的那天,所有的典礼仪式,乌那希都老老实实的遵行:喜轿抬进寝宫堂层,永璂弯弓搭箭对着轿门底部连射三箭后,有人打开轿帘,乌那希红袍红裤红盖头,袅袅婷婷的被搀出轿。进新房门时,她接过内装五谷杂粮的红绸扎口的宝瓶,在全福太太的搀扶下越过新房门槛儿上的那个马鞍。坐帐时,她一动不动的垂着头,任凭永璂拿秤杆挑下红盖头,任凭永璂从她头上摘去红花插到喜神方向的南窗。随后,两人在南炕盘腿对坐,喝交杯酒,吃阿什不乌密。

按规矩,永璂要出新房去陪客人。客人多,亲友多,等到永璂再回新房的时候,全福太太说话了:“时间太晚,已过子时,是第二天了,按规矩合卺礼必须推迟到第二天夜里。”永璂连连点头称“不能违背规矩”,不能在新房内停留,便另觅宿处。

第二天夜晚的合卺礼继续下去。

新郎新娘临睡前又上炕对坐,中间扣着铜盆,两名服侍的全福太太各夹起一个半生不熟的饺子,新郎新娘各咬一口——这是子孙饽饽,半生取“生子”之意。窗外的萨满太太不住的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全福太太们把一对新人扶到床边坐下,挤满新房看热闹的亲友们才络绎散走。最后出去的是乌那希身边的容嬷嬷,眼看她笑模笑样的在乌那希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又向永璂叩了头,起身退出新房,并回手拉住门鼻,要把洞房门关上。

“等等!”尖锐的喊叫一下子止住了容嬷嬷关门的动作,永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蹙眉咬牙,额头冒汗,嗓音都哆嗦了,“失礼……”永璂胸月复间突然绞肚翻肠疼痛难忍。他跑出新房,扶着墙壁,眼前昏花一团,跟着就大口大口呕吐。

太医赶到“箕斗馆”时,永璂已昏睡过去,浑身发凉微颤,一张脸儿惨白。看罢病情诊罢脉,太医忧心忡忡地说:“十二阿哥病情古怪。学生先开些安神驱风的药,待天明请各御医同来会诊,才好……”

永璂的谙达问:“十二爷的病究竟要紧不要紧?”

“这个,学生说不好。”

天亮之后太医会诊似定了一个新药方,永璂仍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侍剑、知棋、铭书、锦琴、小荨子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知棋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到了第五日早晨,百般医治不效,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问卜求神,有的荐僧道,有的说请符水,种种喧腾不一。

天黑下来,萨满太太来到院子里跳神驱邪:头戴高高的尖顶帽,身穿花花绿绿的宽衣袍,束一圈腰铃,执一面手鼓,旋转跳踊、边舞边唱。渐渐的,有神附体;渐渐的,唱诵的声音变得低沉粗壮。

萨满太太跳神是宫中惯例,侍剑等人不以为奇,她唱诵是不清不楚的老女真话,谁也听不懂。当萨满太太一步一步舞进屋内,舞到永璂的病榻前时,姿态愈显孔武有力,唱诵也愈加宛转好听。她反复唱诵,神情愈加亢奋,面目愈加狰狞,动作更如抽风一般剧烈迅疾,叫人眼花缭乱。她仿佛被一根越拉越紧的弓弦控制着,在旋转到最急最快的顶点一刹那,“蹦”的一声弦断。萨满太太“扑通”摔倒,口吐白沫,昏迷过去。

“一念执着……”病榻上的永璂昏昏沉沉中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在回答萨满太太的法术。

或许萨满太太真能驱邪逐鬼,至天明,邪祟稍退,永璂渐渐醒来,说月复中饥饿。侍剑、知棋等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准备了米汤来与他吃了,见他精神渐长,众人才把心放下来。

容嬷嬷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一双大脚“腾腾腾腾”的跑回新房。

乌那希正在当窗理云鬓,由婢女们服侍她梳妆。“你真爱瞎忙!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事没经过,还这么瞎操心,总没长进!她心神宁贴,容态娇慵。

容嬷嬷笑道:“奴才是操心的命。”又小心翼翼的说:“十二阿哥醒了,您要不要过去瞧问?”

乌那希对镜整了整鬓边的珠花,“去打个花胡哨讨谁的好儿?我才不稀罕呢。”她像所有新婚的妇人那样,穿上喜气洋洋的华服,出入煊赫,宴饮如旧。

从合婚后五天开始,乌那希古怪得不近情理的心性便开始显露出来。她气质刚硬,举止骄纵,在家中便是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今日出了阁作了当家的女乃女乃,更是拿出十分威风来。穿过的里衣洗过以后又送回来,用过的手绢忘记扔掉,只要她一个不高兴,下人就免不了仗责鞭笞。她每餐定要点许多稀奇古怪的蒙古菜品名字,什么巴尔哈肉,什么女乃饼敖尔布等等,有一回她倒是要了汉人的水饺,竟要求一两白面包二十四个,把厨下难为得满头大汗,每天做菜像受刑。

永璂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且又不对她尽一分一毫丈夫之道,心中有愧,凡事未免尽让她些,任凭她乱闹,一概不闻不问。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却仍躲在“箕斗馆”养病,说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益见乌那希,出了八月才能相见。

且说那日永璂倚在床上拿着本书,忽听窗外问道:“十二阿哥在屋里没有?”永璂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果然是福康安,因说道:“你快进来罢。”永璂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子,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微笑着立起身来。福康安上前请了安。永璂让坐,笑道:“有几日没见你了,伯母身上康健?”

福康安道:“家母倒也托庇康健。”

永璂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问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挂的幌子?”

福康安笑道:“打围教兔鹘捎一翅膀。”

正说着,锦琴端了茶来与福康安,侍剑则将碗参汤放在永璂手边的梅花式洋漆小几上,说:“今儿的参汤用的高丽近贡来的老山参,呆会儿爷尝尝可合口味……”瞟见外间铭书露了露头,她打住话音退了出去。

铭书着急忙慌的拉着侍剑进了穿堂,把槅扇关了,悄声说道:“福晋把知棋叫了去!”

侍剑呆了呆,“做什么?”

铭书更急,直跺脚,“我哪里知道!……知棋两三日水米不曾沾牙,本就恹恹的,如今福晋身边的容嬷嬷带着两个婆子现从炕上拉了下来架了去的,还能有什么好儿?……”铭书急煎煎的问侍剑,“我跟你商量,这事要不要跟爷说?”

“还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侍剑想了一想,心一横,“我去看看再说。”

侍剑及到了乌那希所居住的“缀锦阁”,只见一群人站在院子里,屋门口、正中央摆着一紫檀圈椅,乌那希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冷笑道:“……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知棋一听如此说,便知是有人在乌那希跟前犯舌下火,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分辩。她咬住嘴唇,跪在台阶下低头听着,密密的睫毛在颤抖。

她一幅泪光点点、娇袭病弱的模样更勾起乌那希的火来,几步走下台阶,咬牙道:“你不是仗着自己模样儿好些,一张巧嘴在爷们跟前都贯能说会道……你这不要脸的浪货,骚狐狸!你天天花红柳绿,作这妖冶轻佻的样儿给谁看?”抬起穿着花盆硬底鞋的脚狠狠的踢了知棋。

见乌那希这般雷嗔电怒,容嬷嬷忙上前劝道:“郡主仔细脚疼。您且放着这小贱人,来日方长,自然有揭她皮的日子!”

乌那希便扶着容嬷嬷,对知棋喝声,“滚去!”又传下话,“不许叫人请大夫给她瞧病!”

两个婆子半拖半架了知棋出来,侍剑待要上去,又恐被人得了把柄,在乌那希跟前再暗算了她,因而闪过一旁。暗想:“知棋素日嘴尖性大,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恨。也须得有她教训一下,否则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见侍剑站在那里,便问道:“侍剑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侍剑抬头见是乌那希屋里的小丫头苏玛。

侍剑道:“哪儿去?”

苏玛道:“听说福贝子爷在箕斗馆,叫我去看看人走了没有。”

“你跟了我这里来。”侍剑拉着苏玛到那畸角儿的枫树底下,那里背静。她悄悄的问道:“怎么好好的就动了气了?”

侍剑是府里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苏玛还得过她一盒玫瑰膏子,便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

侍剑忙说,“你告诉我听听,我不也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

原来这天乌那希睡中觉起来坐在楼上正发闷,看见一个胖婆子捧着个小锦匣从“缀锦阁”外面走过,乌那希命人叫住她。

胖婆子被小丫头领到乌那希跟前,乌那希问她,“捧着匣子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

胖婆子满脸堆笑,说:“回福晋的话,奴才是给十二爷房里的姑娘送花儿去。”

乌那希挑了下眉梢,“什么花儿?拿来给我。”

容嬷嬷听说伸手接过来,打开匣子,说:“是拿纱堆的假花儿,这可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呢。”

乌那希只就容嬷嬷手中看了一眼,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冷笑道:“下贱胚子也配!趫妆艳饰的自然都是狐狸精!”

这胖婆子因知棋等人平日不大趋奉她,心里有许多的不自在,听乌那希这么说正撞在心坎上,忙趁机下话,“不是奴才多嘴。这些姑娘们平日仗着十二爷脾性好,一个个倒像是受了封诰似的,府里上下哪一件事不是听她们的调停?……别人还好些。福晋不知道,十二爷身边有个叫知棋的,那丫头最是轻狂了,牙尖嘴利的说出一句话比刀子还狠。整天打扮的跟西施似的,就会用两个骚眼睛勾引爷们……她鬼鬼崇崇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

乌那希磕着瓜子儿,眼皮也不抬,“她干什么事儿了?”

胖婆子暧昧的撇撇嘴,“不就男人和女人的事儿呗。”

先前府中有和知棋不睦的随机趁便下了许多话,乌那希皆记在心里,听了她这话更触动了往事,便问道:“和谁?”

“福晋放心,咱们家十二爷是君子,与她是各不相扰。”她一面偷眼看乌那希,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有一天我看到那个知棋和福贝子爷在葡萄架那儿拉拉扯扯的说话儿,后来就前脚后脚的去了隐月轩……”她笑得怪模怪样,笑容带着猥亵意味。“孤男寡女在一处还能有什么事……她是个不怕臊的,衫垂带褪的就跑出来……”

乌那希一双丹凤三角眼登时立起来,她咬着牙根,太阳穴卜卜直跳。“福康安!”

……

侍剑听了这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颤巍巍的说道:“这事别混说。你去罢。”

这里苏玛飞跑去箕斗馆不提。

却说侍剑来至知棋这边,一路打算:“知棋色色比人强,未免轻佻些,这样的美人儿必不安静,保不严会惹出丑祸。”一面想,一面打起帘笼进来,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小荨子在里间那里垂泪,“这怎么处!……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

铭书推他劝道:“你也太婆婆妈妈了,她便是比别人娇些也不至于!”

小荨子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不知究竟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滔天大罪!……咱让十二爷去评评这理!……”说着便要往外走。

顶头见侍剑进来,“你老实些罢。闹出事情来,分明人不知道的,倒闹的人都知道了,对她不好,倘或有个好歹不都成了你的罪孽!”侍剑看见知棋直挺挺的躺在炕上,颜色如雪,并无一点儿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她本来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今日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更一息奄奄。半日又咳嗽了一阵,小荨子递了痰盒,吐出来的都是痰中带血,大家都慌了。侍剑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对小荨子说:“正经打发小子人不知鬼不觉的问问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又嘱咐一些话方出来,铭书看侍剑比平日冷淡许多,便跟出门问她,“这是怎么个事?”

侍剑叹道:“也难对你说。……你只记着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句话未了,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也奇了!咱们家福晋和福贝子打起来了!”

侍剑和铭书都唬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

那老婆子道:“谁知道呢!福晋不知为什么请了福贝子过去,没说话就动了马鞭子劈头劈面的打下来,福贝子只是边躲边骂泼妇,乱闹了一阵福贝子刚才气愤愤的走了。”

铭书听说,冷冷一笑,心里只说乌那希是搅家星。忽然想起知棋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一扭身回屋暂且不说。

只说侍剑听完这话,忙向“箕斗馆”处来。见鸦雀无闻,独有永璂在房内写字画画。侍剑不好主动提知棋的事,只得在一旁默默的裁纸磨墨。

永璂瞥见纸上隐约可辨的影子,知道是侍剑,随口问道,并不抬眼,“知棋还好?”

侍剑勉强笑道,“她这一年间病不离身,反反复复总是那样。”

永璂叹了口气,“你们当我身子在这里心耳神意便不晓得外面的事了?”

侍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永璂在乌那希身边也布下了耳目,因说:“不敢撒谎。昨日已好了些,只是今日福晋把她叫了去训了几句话,这汗后失于调养,反倒虚微浮缩起来。”

永璂默然,只信手乱画:斜欹的枝干,几征梧桐叶,叶间弯月如钩。写在一旁: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侍剑犹豫片刻,说:“我今儿在爷跟前大胆说句自己的小见识……”说了半截又咽住。

永璂终于搁笔,他要水洗了手,又呷口茶,缓缓说道:“你只管说。”

侍剑道:“姊妹们也大了,渐懂的人事,倘或不防,错了一点半点,由不得叫人悬心。”

永璂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瑶林的品行我是知道的,虽然淘气但不是那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人。知棋……我相信她清楚做女孩儿的本分却还不至糊涂。”

侍剑说:“福贝子和我们从小儿在一处儿顽,他不以主子的身份钤压我们,偏好和我们说笑,彼此间不避讳是有的,别的事自然是没有的。若知棋心里有别的想头那成了什么人了呢!爷可是白疼了她!但到底是男女之分,别人说了,我是有些不放心,不论真假,人多口杂,贝勒府的声名岂不完了,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

永璂垂眸沉吟,“如何防避?”

侍剑道:“爷原就打算赏她配人去……喜事冲一冲,或者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

永璂负手立于窗前缄默不语,风从廊下吹过,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良久沉寂,永璂涩然开口,“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事已如此……”永璂无奈的一挥手,终究说了,“你去预备预备吧。”

铭书咬着嘴唇,一眼一眼的对侍剑望着,侍剑只当没看见,淡淡道:“她这一出去,倒心净养几天。”

“她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也没甚妨碍去处,何必非要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小荨子一开口,眼泪涌出,以至泣不成声。

侍剑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你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她是谁的钉,谁的刺?你们但凡自要尊重,也不会让爷难堪!……”

“罢哟。叫人听见笑话。”侍剑被锦琴劝走了。

铭书自思前后之事,料必不能挽回的,见小荨了这般悲感,想起姊妹们自小儿一处的情分,自己也不觉伤了心,一头落泪,一头拭泪劝小荨子,“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她这一去也好,省的在这里遭受那起小人的贬损陷害。你果然心疼她,就该舍得她。”

小荨子无能为力,惟有痛哭流涕,怨命而已。

知棋在里间微微睁开眼,她轻忽一笑,竟不觉有一丝伤心。

月白,风清,人寂。

知棋缓缓穿过垂幔走到一盆“白鹤卧雪”旁边。

永璂特别喜爱这种白菊,有一日从外面带回这盆奄奄待毙的菊花,就交由知棋侍弄,经了她的手不但起死回生,而且欣欣向荣,绿叶都如翠玉片似的坚挺有力,长出许多新芽,今秋果然开出了一朵朵硕大的花儿。

知棋对着那些在月光下格外美丽的花朵看了好一阵,然后把花瓣一片一片揪下来,揪完了一朵又揪另一朵,揪完了花又揪叶,盆边地面上霎时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坐在炕桌边打盹的铭书突然惊醒,怔忪了片刻才看清那盆已经秃秃的无花无叶的光杆、看到一片白菊花瓣绿菊叶片上立着穿着一袭白衣的知棋。铭书心里突突的乱跳,“你在做什么?”

知棋回过头来看她,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她嘴角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这花的大限到了。白鹤卧雪……白鹤飞走了,雪也就化了。就是这么回事。”

铭书只觉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

“你不知道吗?我也要走啦!”知棋笑了,笑容分外冰凉诡异。

冷汗不住冒出,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铭书颤声道:“你,你别胡说!”

树梢风动,月影移墙,夜风更凉了。

不知何处吹入的冷风,撩起帷幔在昏暗的屋内飘拂。

烛影跳动,将知棋的侧影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她蹙眉叹息,“我要是能早些看开就好了……”她望着铭书,忽然偏头一笑,恰如从前娇媚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现在,晚了。对吧!”

铭书见她这般,一时心慌意乱,欲去叫人,怕夜深造次,又怕她有什么原故。勉强笑道:“你才好了,还是躺着歇着去罢。”仗着胆子上前搀扶她去躺下。

“去罢……去罢……此去路遥……”她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

……

缺月挂疏桐,香魂一缕随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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