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临阿奴 第八章

作者 : 于晴

不知道是第几个晨起,在晨雾还没有散开前,小小的马车停在一个村落的竹篱木屋前。容生本要将她抱出来,但她轻声说道:

“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容生瞟着车里她几乎没动过的干粮。他们日夜一路赶程,中途学士各有目的地,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他俩——这正是解非打的算盘。不让过多的人知道她将要去的地方。

容生见她一步一步走得龟速,奇慢如老婆子,不由得心惊。他想着,人是救出来了,但能活多久呢?恐怕夏王放她走,也是因为她的命不久了……解非要是知道救出来的妹妹跟个废人没有两样,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他掩去不忍神色,取出剩余所有干粮,替她推开篱笆门,尾随她身后,再替她打开两间木屋中的一扇门。

屋内十分简单干净,以一块红布隔开内外室,她顺着容生的指引,来到内室木床坐下。

容生将干粮都放在床头。道:

“你先休息吧。这靠近边关的村落是解非选的,每隔几日会有人来打扫,你需要什么,到时跟那人说即可,解非只要自京里月兑身,必会尽快赶来,我……”

“没关系,我可以自理的——你快些回小周吧……”

容生轻声道:

“若然有一日,解非能带你出南临,从此天高地阔,任你翱翔,那时别忘了来小周找我。”此话有些言不由衷,他却说得十分顺当,当作不知这一次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好……”她勉强扭着嘴角。“我会等着这一天……”

容生再看她两眼,退出木屋,细心替她掩上房门。

徐烈风安静地坐在那里半天,忽然想到五哥会来找她,她总得撑它一撑,就算明日这一身皮囊全部老去,她也得见到他最后一面,于是拿起干粮慢慢啃着。

她小口小口费力吃苦,直到吃不下了,才虚弱地躺在床上,自胸前拿出帕子偎在颊边,浅浅睡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当她迷迷糊糊醒来,一定会强迫自己吃下几口干粮,以免自己在睡梦中死去。

期间,她听见有大婶轻喊:“我还说是谁要来住呢?原来是老婆婆……老婆婆?老婆婆?你是不是睡太久了?要不要起来吃个饭,走动走动?”

她被惊动,连眼也不想张开,哑声道:“我不饿……不用理我……”她继续睡着。

她听见这大婶一直好心地喊着,但她没有力气理会,最后那大婶嘀嘀咕咕的:

“老人家都古怪……”

她没有跳起来反驳,只是紧抓着帕子,让那块红线蝙蝠轻轻压在她的颊上。

她一直没有作梦,脑中一片空白。老人家……就是这样吗?不想动也不想吃,只想就这么睡了过去。

如果……五哥赶不及呢?她是不是……该清醒一下,至少留下最后的遗言给他?可是,她不知道该留什么,她甚至还有种恍惚感,等她回过神来,会是年节将到,这一次不知哪位兄长会开门进来?多病的陛下会在过年的哪天召她入宫陪伴?

对了,她知道要写什么了。她得告诉五哥,她姓徐,不姓萧,不,也不见得一定姓徐,她想随父兄墓碑上的姓氏,请五哥成全她最后的愿望。

正这么想的时候,她身子一动,张开眼,而后呆住。

有一个人抱着她沉沉睡着。这个人,浑身气味不太好闻,似乎是日夜兼程赶来,外衣未月兑就上了床,手臂圈着她,额头与她抵着,就这么睡得好熟。

她眼里涌出一层水光,痴痴看着他如墨的眉睫,她想碰触一下他没打理的青色胡髭,却发现自己紧紧攥着的帕子被他手臂压住一角。

她不敢在此时用力抽出,只好放开帕子,小心地碰他略略刺痛她手的下巴。

五哥……五哥……我终于见着你了……

她心里轻轻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遗憾了,就算明天走了她也不难受。她充满对老天的感激,谦卑地环住他的腰身,慢慢合上眼,任由意识安心地散去。

她几次醒来,他都还睡着,本来她以为他是累坏,于是她跟他一块再睡去,反正她好像睡不够一样,可以陪他的……到最后不对了,五哥怎么比她还会睡?连她有时睡到都感饥饿,五哥正值风华青年,怎么一点饿感也没有?

一想到这里,本来偎在他怀里可以睡到天荒地老的她,愈来愈不安心,轻轻摇了摇他,叫他几声,他还是只含糊应了几声,没有要清醒的意思。

这可不成,她想着,迟缓坐起来,小心地替他盖好棉被。她胡乱塞了几口又硬又难吃的干粮补充体办,乌龟慢走地下了床,一步步走出内室。

这屋子她还没仔细看过,不知厨房在哪?总要叫五哥吃点热食才好。

“老人家终于肯下床啦?”这声音很耳熟,徐烈风往门外看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妇人。妇人笑味咪地朝她走来。“前几天我瞧你儿子回来了,你终于肯起床了啊。”

徐烈风一怔,垂下眼,而后抬起微微一笑:

“是呵……我……我儿……儿……累坏了,我想煮点热粥……”

“这事我来就好。”妇人和善地笑着。“我是你儿子雇的,都两、三个月了,除了几天一次清扫,都没啥事可做,我良心不安啊,自从老人家来后也没要我照顾,您先去坐着,我马上就去煮!”

原来,五哥在回京前就先安排好后路了吗?她发呆似的坐在凳子上,环视着小小的屋子。

这屋子,还不到她在徐府闺房的一半,空荡荡的,不像有人住过,可见五哥真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怕当时他已知父兄的死讯,却还要忍痛回京救她。

她模模自己的脸,再看看自己瘦得只剩骨头的双手,任由思绪漫天舞动,直到一抹粥香飘过,她才回过神来。

妇人端着一锅白粥,笑着进来。“明儿个我带块腊肉来配,今天就先喝喝白粥,老人家你这么久没吃热食,总要适应一下。”

“谢谢……放在桌上就可以了……我端进去就好……”

“真是母慈子孝啊!”

徐烈风仍是微微笑着,没有反驳。

“大婶如果年轻二十就好了……一定是个很好的媳妇……跟我儿……儿……很配呢。”

妇人被她说得逗红了脸,笑得花枝招展地离开了。

她趁着粥还热着,吃力地端着入内室,她过于专心,以致一双男人的手接过时,她真是傻住了。

“我闻到粥香,这才发现我饿了许久。”他道。

“……嗯……”

“我睡了很久么?”

“……好像……”

“阿奴,你煮的粥?”

“不是……是五哥请的大婶……”

“是么?我以为你见我来了,会早些醒来照顾我呢,难怪我饿坏了。”他遗憾地叹口气:“一块吃吧。”

她坐在床边,哑声道:

“五哥,我不是很饿……”她住口,盯着送到唇边的汤匙,慢慢张嘴吃了一口,热乎乎的粥水滑入她的肚月复里。

她看见他喝了一大口,心里安了,五哥至少身子看来很正常……她又望着送到她嘴边的粥,她犹豫片刻,终于跟他一人一口轮流吃,直到她真的吃不下了,他才一次将剩余的吃完。

“阿奴……咱们得在这里住好长一段时间。”

“好……”

“你长年住在京师,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这儿烧水擦澡是可以,但要洗个热水澡太麻烦,这附近有条溪,以后我们就只能上那儿洗了。”

“好……”

“以往阿奴会说,五哥能,我也能,倔强得很,怎么现在温驯得跟个小猫一样?”

她微微讶异地抬头看他一眼,他神色自若,目光晖晖看着她,她下意识又要垂下眼,听见他道:

“阿奴终于肯正视我了么?”

他这话逼得她不得不继续看着他。他抚上她微凉的颊面,食指轻轻擦过她鼻梁上的疤。“这是谁打的?”

他的语气平静,像在闲话家常,这让她没有那么手足无措。她低声道:

“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到现在还没照过镜子,但自己模过那道疤,知道它有多长多粗。她忽然笑了声:“不碍事的。那鞭下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疼,我那阵子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真是一点痛感也没有,不知不觉也就成疤了。”真的不碍事,在牢里她已经不奢想见到任何人了,何况是五哥?

今天还能看见他,她觉得弄成这副样子……真的没什么了。

“五哥怎么回京了呢?”她沙哑道:“难道容生没有通知你,阿奴被关了吗?”

她看见他眼底微地一震,正想着是哪儿说错话了?却见他舒臂将她纳入怀里。

“阿奴,你是傻子么?我不回京,怎么带你走?你以为我会一走了之?”

她本是全身僵硬,后来想想这算是她多得的怀抱,此刻没有外人看见,就算让人看见,也会觉得他在抱一个老婆婆,对他的名声不算有损害。

她慢慢举臂跟着环抱住他,垂目看见两人长发垂在床上,黑白如此分明,她愣愣看了许久,实在不懂,她关入牢前明明是十八芳华,为什么才几个月她已是百年身了?

她瞟到先前被他压到没抽出的蝙蝠帕子,此刻正在枕边,她慢慢伸手顺利取回来,趁五哥还抱着她时,放入自己的怀里。

她告诉自己,得振作起来。她的时间跳太快,不知道老人的心该当如何,但一个可能命不长的人心理她却是有几分了解的。

她想趁有限的时间,睁大眼睛,赶紧帮五哥找个五嫂。南临对劣民并不好,她不认为五哥留在南临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离开这块将有烽烟的国土,那时,当然得要有人在他身边照顾他,此人非五嫂莫属啊!

父兄在天之灵,一直期盼五哥开枝散叶,五哥已经不能传宗接代,但她如此作法,也许……很得他们的意呢。

她用力深吸口气,觉得精神多了。她又偷偷抱住他的腰一会儿,才轻轻推开他的怀抱。

她鼓起勇气,直视他,轻声道:

“是我傻了,五哥够义气,当然会回来救我的……”她将她在陛下寝宫里被栽赃的那一幕断断续续粗略说了,又退疑道:“那日出城后,马车几乎没有停下过,就怕夏王反悔……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追来……就算夏王放过我,大凤陛下怎肯放我?她恨我入骨,万一我被寻到,那五哥……”五哥该怎么办?

徐长慕深深看她一眼,包住她瘦得只到骨头的双手。他声音微地放轻,像怕惊吓她一样,道:

“听说那日京师四门全封,全城搜索,直到接近傍晚时,萧元夏斩下一名女子人头才告结束。那女子死前挣扎,不慎毁去大半面容,但他确定那女子是逃亡的徐家老六,此事就算结束,萧金凤并未追罪于徐家。”

徐长慕轻轻抚过她长发,见她面色僵硬,他不动声色继续抚着,像顺着她的毛似的,轻柔不带威胁性,直到她慢慢放松下来,他再道:

“过了两日,我匆匆写完兵策,夏王一句也没有多说,就让人送我出京。”

“……可能……他以为我将死,让你赶得及为我收尸吧。”她低声道。

“你要如他愿么?”

她一怔,看着他,而后微笑:

“我不如他愿,我如五哥愿,好不?”她假装有点不适,硬是拉下他抚弄的手。“五哥……爹……他们……是没有被任何人陷害,是战死在战场上的么?”

“嗯。”

她闻言,喉口梗着的气终于吞下大半,让她不那么难受。她哑声道:

“那就好……初时我听见这消息……我好痛……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我好怕……爹他们死是因为我……他说我是云山上的神人来害南临的……我没有……我怎么说,夏王也不听……”

“傻阿奴,爹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一生都在战场上的人,最终能够全身而退,是老天保佑,若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他们不会怨恨任何人。”

她听出他语气里强藏的伤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让五哥太悲伤,她要让五哥振作些。于是,她轻声道:

“是啊,以前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走,以为所有的人事都不会变,永远都会在那里等着我,但我在牢里反复着想,今天不是明天,今天活着的人明天不见得存在,连我这个长居在京师的人,都能一夕变色,何况爹他们一直在最危险的边关,所以,只要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死得其所,阿奴不会再哭的。”一顿,她又忐忑地问:“南临会厚葬爹他们,但多半是衣冠塚……”

“等你好些,我亲自带你去祭拜他们。”

“可……可以么……”她略为急切地问。

“阿奴今儿个傻到底了么?”他柔声道:“你喊了几年的爹几年的兄长,他们怎会不愿你去祭拜?此处是爹本家……你吃惊了?你以为人人都是出身富贵么?我们本是劣民。三代以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根,带你来本就是天经地义,连爹跟大哥他们的骨灰都葬在此处。”

“他们都葬在这里?那我今天就可以……”

“你走得动么?”

“我可以……我可以的……”她马上扶着床头站起来,试着表现出最有朝气的样子。

徐长慕微微笑道:

“好阿奴,我不想背着你来回,太辛苦了。你若能绕着咱们家的篱笆圈三圈,我马上带你去。”

咱们家……她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这屋子。她看看窗外的竹篱笆,顿对生起一股力量,她道:“等我……我马上回来……”

徐长慕看着她当真拼了命扶着墙走出去,好久以后才听见篱笆门打开。

他捻起床铺上细长柔软的银丝长发,垂目凝视一阵,才徐徐合上美眸,双手捂住脸,缓缓成拳,手背上尽是暴突的青筋。

再过一会儿,他深深吸口气,抹去面上不该有的湿意。外头已经没有声响,他苦笑一声,快步出屋推开篱笆门,果然在没有几步远的地方发现她蹲在那里喘着气。

她没回头,粗声道:

“五哥,再等一下……”

他从她身后一把抱起她已经缩得跟个老人没两样的瘦小身子。这么瘦!这么瘦!

“五哥……”

“你还懂得逞强,我该感到宽慰,但我不想把人救回来了,却让你喘死在祭拜途中。墓跑不了的,等你能绕三十圈再说。”

“三十?”不是三圈吗?她还不及反驳,就被他打横抱起来。她本要挣扎,不想在大太阳下这么与他面对面的,但她听见一句似笑非笑半讽半刁难的话——

“现在的徐烈风,怎么连个三十圈都走不动?”

她闻言,微微气着。他已经看见她这模样了,不是么?怎么还拿以前那个年轻气盛的她来比?

她终于瞪向他,忍不住月兑口:“五哥难道都没看见阿奴现在这模样吗?”她气得抓过一把雪白发尾举到他眼前。“阿奴都能当你女乃女乃了,三十圈!你不如要我的命吧:”愈说愈气,气得她快喘死了。

“阿奴的命要给我么?”

她一呆。尤其见到他的唇瓣凑前轻轻碰触她的发尾时,她心里顿时恐慌着,下意识松了手,任由发丝散落,她整个身子想要缩起来,脸蛋马上垂下不敢让他看见。

如果此刻能马上缩到消失就好了,如果此刻有个洞,她想把她的脸跟发全埋在洞里不教任何人看见。

她在他怀里垂首僵硬着,就这样与他对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最后,阳光照着她难受地低喘着,面上有些发汗了,才听见他道:

“阿奴,你还记得我十六岁前的事么?”

“……记得。”永远都会记得。那时她厚着脸天天缠着他,自以为成为他的眼、他的手,甚至,他的脚,他就会与她亲近,喜欢她、疼她这个妹妹。那时,父兄在,陛下也在,萧元夏与她感情也很好,她还没发现自己的自作多情,以为可以这样快活地过下去。

“那时,我眼力不好,生得又平凡,处处得靠你成为我的眼跟手,他人虽未有明显表露,但南临人天生贪美,对我当时相貌自是有了微词,阿奴,你道那十六年来我是怎么过的?”

“……”她那时只忙着想替他披荆斩棘,替他清除障碍,拉近彼此关系,却很少想过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在南临格格不入、举步维艰的少年,却还是有了成就,固然有极佳的天分,但他的意志力绝非常人可以比得上。

五哥……是在暗骂她么?骂她不如他,嫌她不够坚强!

他将她轻若鸿毛的骨头身子抱得更紧些,让他的脸颊几乎偎上她的额头,她吓得眼眸垂下,非但不敢动弹,全身还微微发着颤,只盼着有地方可以躲着,不要再与他面对面。哪还有以往那个飞扬阿奴的影子?

在他眼前的,是谁呢?哪个阿奴呢?

他心里一软,让她的脸埋进他怀里。她像得到救生浮木,死死埋在他怀里,再也不敢抬头。他附在她细白耳轮旁,低低沙哑道:

“既然阿奴当了我这么多年的眼与手,那,从现在开始,就让我回报你,当你未来的眼与手,好么?”

她觉得很不对劲——阳光下,她看着木棍,那木棍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然后她再看着木棍使力击向溪边的衣物——事已至此,她真的觉得有问题。

她正在用她的眼睛看着五哥的衣物,用着自己的手攥着木棍洗打着五哥的衣物。

洗洗打打,打打洗洗……她已经洗了一个多月的衣物,而且还不止呢,从大婶教会她一些粗略的厨工后,她发现她莫名其妙开始煮起饭来了。

男子远庖厨,一点也不假,可是那个煮饭大婶怎么也不来了?

他说得好听,要当她的眼跟手,但她怎么觉得动的都是她自己的眼跟手?

至此,徐烈风觉悟了。

男人的嘴可以盖得天花乱坠,她五哥是其中佼佼之首!

她还记得第二天早上,日光都入窗了,她还想再睡下去,却发现还有具男人的身躯睡在她身边。

她暗暗吃了一惊,都日上三竿了,怎么他又没起来?五哥能有学士的成就,不只天分,他比谁都努力比谁都早起……她真怕他……怕他身子被萧元夏那混帐阉割后出了毛病,赶忙叫他好几声,他才勉强掩着睡意,合着双眼跟她说——

阿奴,我饿了。

阿奴,这些衣物拿去洗。

阿奴,这房子怎么乱了?你去清吧。

阿奴……

这一个多月来她忙得气喘吁吁,好几次她一想到没有多少时日可活,她就灰心地想回床上睡着,但她发现只要她不操劳,家事根本没人要管,五哥会饿死会臭死会……

每每想至此,她只好又振作起来,假装自己是过去年轻的徐烈风,假装自己发色是黑的……然后为这个五哥继续燃烧!

她真想跟五哥说,虽然她变成老婆婆了,也不用真把她当娘亲吧!

以前在京师徐府里,这些杂事自有他人做,她哪做过?还洗衣呢……她抿抿嘴,看着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的男人衣物,眼底渐渐染上温柔。

她没有察觉自己嘴角翘起,瞟一眼其他一块来洗衣的姑娘。她们已经在伶着裙摆卷起裤管睬着衣物。

她犹豫一会儿,跟着月兑下鞋袜,卷起裤管,露出一截小腿肚,这才拎着裙角,脸颊微微热着,任由浅溪滑过她的足踝,腼腆且小心地踩着五哥的衣衫。

她动作尚有些慢,但她不急,慢慢地替他洗完衣服,慢慢地走回去顺道练体力,现在她已经可以一次绕完竹篱笆十圈而不喘,再过一阵子她想,说不定三十圈是轻而易举。

她随时注意五哥的衣衫,免得像上次一样被冲走,为了追衣服,她还整个人跌入溪里,让村落里的女人笑话。

她盯着自己细白的脚背看了半天。好像有点肉了,比起前阵子像是白骨精的脚爪,现在多了层厚肉履盖……这是当然的,每天她都吃白米饭,因为五哥爱吃白米饭,所以她天天在煮白米饭,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煮米饭愈煮愈上手。

每天晚上都有鸡汤喝……不是他爱喝,汤是给她补的。有时,她也挺想问,喝了这些鸡汤,能让她发色变得跟他一般吗?能让她再回到十八岁的年轻吗?这样补……不是很浪费吗?但,如果今日易地而处,哪怕五哥生命只到明日,她也要尽她所能地让她的五哥恢复一分是一分。

目前住在杏花村尾巴的徐家,俨然成了这村人眼里的超级有钱人——自从有人来访时看见米缸满得快溢出来后。

她又瞟到她垂至腰际随风轻轻飘扬的银发。她本想不惹村里人怀疑,把头发梳起来扮作老婆婆,但五哥非要她还是少女打扮。

这真是尴尬,每次村里人在看她时,只怕心里都想着明明一头白发的老婆子,怎么穿着少女的衣裳,发间还用只有村落少女才会用的便宜簪子。

她每天跟五哥吃完早饭,准备一天家务前,五哥也会招她这只老青蛙回内室,替她梳一会儿头发,替她插好簪子再放她呱呱呱地跑走。

那是一天里她唯一可以假装自己还很年轻,跟五哥还有那么一点匹配,还是一只小青蛙追着天上的飞鹰,而不是老得快走不动的青蛙……

这村落的女人,约莫七、八天结伴来洗一次家里衣物,男人来溪边则是洗澡,他们一个月左右一次,跟三五好友去上游洗个痛快,相互搓背,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她上次追着五哥的衣物入溪,整个滑倒在溪里,引起那些女人的尖叫,没多久,几个正在洗澡的男人奔了过来,五哥也在其中。

当下,她只想像尸体一样就这么默默流走,千万别理她吧……

当她被五哥捞出水里时,她心里想着,还好,五哥衣着还算整齐,没被其他女人看光。

她偷偷瞟着此次结伴而来的女人。除了已婚外,约有五个少女,最小的十六,她趁着洗衣时打量着,哪个最适合五哥呢?

能跟他离开南临,能陪他四处走,不介意没有孩子……当然,现在她悄悄多加上会煮一手好米饭跟不洗破衣裳的条件。

这些少女都不错,可是,她总觉得缺了什么,五哥值得更好的,她一直这么想着。

“咦,阿奴婆……不,阿奴,你帕子流出来了!”有少女叫着。

徐烈风低头一看,脚下的衣衫袖里流出一条白帕。她赶紧追着几步拾起来。

“小心,别再像上回……”姑娘们吃吃笑着。“都怪你,让我们见到一些男人的脏东西……”

徐烈风很想回:看看你们的表情,根本言不由衷!但她一看见帕子就是一呆。帕子的角落绣着一只小青蛙,很眼熟,是两年前五哥代她挨了萧元夏一鞭时,她替他压伤口时用的。

都这么久了,他还留着啊……怎么跟衣服放在一块呢?是不小心么?还是他手头有备用帕子?

她小心翼翼地收妥,打算回头晾干再偷偷放回他身上。她觉得,有些事就不要再明说了,就这样让它淡淡地藏起来,早点展望未来,觅得更适合的对象比较好。

衣物洗得差不多了,她坐到岸边穿上鞋袜,模模闷痛的肚月复。

“阿奴,你怎么了?”有名少女上岸,扭干衣物放进篮子。

“没什么……”徐烈风认出她是村落猎户的独生女儿,叫春菲,是杏花村里未婚少女里她印象最深的。春菲个性外向,但偏点傲气,可能与她得自她爹一手好箭术有关。有一回她看见她在跟一些村里少年比箭术,没一个比得过她的。

徐烈风还在垂眸思量的片刻,春菲已赤脚走到她面前。

“你到底生了什么病,都一个多月了,头发还没黑?”

“什么?”徐烈风抬头看着她。

“搞半天你不是老婆子,是生了重病,这才一头白发,徐先生说的,不是吗?”

徐烈风含糊道:“是呵……”她不觉得她有病,但发色还是回不来啊。

“我瞧你,脸色比刚来时好许多,不怎么像老婆子了。城里的官吏都是恶吏,专门欺负劣民的,你这脸疤挺疼的吧?真可惜,不然再胖些说不准是个美人呢。”

显然五哥花了番心思为她编了许多谎言,她心里感激,至少她不必连内心都化成老婆婆。

她又多看春菲两眼,唇舌发干,终于问道:

“那个……我五哥生得真是好看,是不?”南临人都爱美色,先从表面开始,再深入也许比较好。

春菲愣了下,诚实答道:“徐先生确实生得好看,比画里的人还好看,而且他学识渊博,他上课时,我去听过几回,懂得许多全村不知道的事。”

有底!徐烈风心一跳,不知该喜该泣。五哥要有空,每隔几天会替村人上一个时辰的课,例如为常去城里买卖换物的男人讲述相关的南临律法,以免误踏法网,也会教孩童识字,可以说无所不包,唯一就是不主动为女眷上课,这春菲居然肯去旁听,那……

她连思考都不敢,再一鼓作气道:

“是啊,我五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非但如此,他弓马之术南临少有人比得,它日你可请他指点一二必有所进展。这样吧,不如你今晚来我家里用饭……”

春菲不可思议地问:“去你家吃米饭喝鸡汤?”

“……是啊……”

春菲嗤了一声:“阿奴,你这个奢侈、浪费,完全不懂得精打细算的女人!你五哥买了一缸又一缸的白米,就为了让你吃得白白女敕女敕长肉出来;每天一只鸡,托村里最会煮汤的嫂子炖煮,鸡骨头鸡头鸡脚都可以分给村里小孩,但最好的那部分一定要送到你嘴里,现在叫我去吃你那锅鸡汤,我可吃不下口。”

徐烈风心头一跳,顿时好心虚。五哥这么为她……万一,万一她还是……她模着自己的白发。

“好东西是给自己人吃的,给外人吃干嘛?别糟踏你相公心意。”

“……那是我五哥……”她轻声说着。

春菲哼了一声。“我娘还叫我爹六哥呢,亏得你不是叫徐先生六哥,不然我以为我爹哪时多了一个妻子,我娘非打死他不可。”

徐烈风闻言,差点被噎着。原来村人以为她喊的五哥是亲密小名,这……不太好吧?如果村人误以为她是五哥妻子,那怎来得及为他寻个好姑娘?

她正想解释,春菲却连声招呼都不打转身走了。年少轻狂时,她也有类似的举动,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看不顺眼对方。

“阿奴。”

溪边浣衣的女子纷纷转头看去。在一段距离外,那户超级有钱的一家之主正站在树旁,枝叶掩去他精致无比的容貌,他衣着也平常,但举手投足间就是能认出他来。

徐烈风粗哑叫着:“我马上来。”连忙把洗好的衣物放进盆里。

同时,她听见有少妇说着:“徐先生刚洗完澡呢,瞧他头发还是湿的。”

居然此起彼落有了轻微的尖叫声。

有没有搞错,徐烈风差点吐血,就为了他刚洗完澡在那里尖叫,那五哥站在那里很有可能看见她们露出的小腿肚怎么就不尖叫了!

她跟那些女人告别后,走到五哥那儿。他朝她展颜一笑,接过她怀里的衣盆,又拿过洗衣棒。

“一块回去吧。”他笑道。

她应了一声,与他并行在小道上。她瞟着他微湿的长发以及些许水气的衣衫,连她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气味。

“五哥……你不是前几天跟村落里的男人去洗过么?”

“是呵。”他笑:“我怕阿奴嫌我脏,瞧今日天气好,你出门洗衣后,我就去洗个干净。”他根本是去接她,才顺便去洗的吧?自她上次在溪里栽个跟斗后,她怀疑每回来溪边洗衣,他都会来接她的。

思及此,她脸微微热,又偷看他一眼,他正好半垂着睫,与她对上。她嘴角翘起,道:

“五哥,方才有人骂我奢侈、浪费,不知精打细算。”见他眉头略挑,她笑道:“以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这种地方过这种生活,也没想过会煮饭洗衣呢。”

“为我煮饭洗衣不好吗?”他讶问。

“……”她转开目光,抿抿翘起的嘴。“阿奴是说,这操持家计的经验我还没有过,也不认为银子在我手里能最妥善地去运用而不浪费,但,我想,以后……那个……就算要喝鸡汤,一只鸡也可以吃上好几天,用不着一天一只。”

他轻轻一笑。“原来是这事,你想剥夺那些孩子每天的期待吗?”

“真的……不用补……我觉得我……好很多了。瞧,五哥,我走到家,都没喘气呢。”

徐长慕一直微笑着,两人停在篱笆门前,他模上她的脸颊,察觉指下颊面一颤,她眼儿微地张大,却强忍着没有避开。

“阿奴这脸……终于有肉了些。”

她一怔,轻声道:“是啊,多亏五哥。”

“你这脸肉养得愈多,面上的疤就不会那么粗,自然会更好看。”

她喉口被呛了一下。五哥,你干脆说把我的脸养肥养出几层肉来,就能把肉疤给挤到肉层里看不见后会更好看。

思及此,她真想笑出声,眼儿刹那弯了下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于是淡去笑意,这细微变化全落入徐长慕眼里。

“五哥,这人呵,都是在比较的。如果我只有这疤,其它事也没有,那我一定天天想着如何去除它,可是现在我……”现在的她,不介意脸上有没有疤,只是单纯的想要……想要活久一点。

他应了声,忽道:

“阿奴,明儿个我要随村人上城里一趟,买家里需要的东西,这里秋天有些冷,得先买些厚点的布料回来裁衣。”

阿奴闻言,还在想该不会他连裁衣都要交给她吧?她再这样家奴下去,迟早成为十全十美的完美小家奴。

她又听见他不经心道:

“我以学士身分回南临时,经过这里的大城,正巧发现这里有间药铺大夫擅去疤,他做的去疤药音是南临唯一有资格流到大魏而大魏人竞相夺购。也许不能完全去你疤痕,但要淡些小些,是绝对行的,我还想此去想法子买下……阿奴你一点也不介意,那就……”

她几手是抱住他手臂了。“五哥……我要我要……你帮我带吧!”

他美目满溢宠爱的笑意,慢慢移到他怀里的衣盆。

徐烈风十分识时务地抢过来,推开篱笆门,道,“我来我来!这种晾衣小事不该由大男人来,家奴——不,阿奴来做就好。”

徐长慕看着她不如以往敏捷但已经算大好的动作,眼底的宠爱褪去,怜惜赤果果地涌了出来。

他慢步进来,抬起晒衣竿,替她架好,心里盘算着,她这身子怎么看也不像一夜老化。初时她枯瘦如柴,面上跟手上的纹路细密而明显,让他真以为她一夜遽老,再无几日好活,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渐渐好转,颊面渐渐丰盈起来,那些老人似的皱纹一条条消失,令他松了半口气,但另外半口气始终吊着,她的发一点动静也没有。

为什么还是白发?

“五哥这一去,要去几日?”她背着他,抖开湿衣晾着。

他弯身随手拿了一件帮忙挂着,两人背对着背。他心不在焉道:

“约两天左右,明天一早去,后天傍晚回来。阿奴要人陪么?我请大婶过来陪你一晚。”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那我就在后天傍晚多下点米,再多妙盘菜等你。”

他闻言,美目微微弯起,柔声道:“你自己在家,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她直觉应了一声,而后眨眨眼,偷偷微笑着。这话,真像一对夫妻呢,她想着。

“阿奴,往后村里的人问你,你是我的谁,你就说是我的妻子。”

徐烈风嘴里又差点噎到,连忙低咳两声。

他若无其事地抖开湿衣。“先前有人问了,我就是这么答着。徐六在南临人眼前已死,而我,是徐长慕,将来出南临,会是学士解非,若然让人知道我身边是徐六,难保不会有意外,还不如另造身分,当是妻子。”

“喔……”她轻轻又应了一声。“哦……”难怪村里的未婚姑娘没有一个过于热情,原来,她们以为他有个白发妻子了。也对,五哥正值盛年,身边带着她,却不能明言兄妹,自然是妻子这称谓最是适合。

“那……五哥,你……你要什么时候出南临?”

“等你再好些,等过完冬天,咱们往东边上大魏。”

“咱们……”要带着她走吗?她……可以吗?

“是啊,这阵子你还是待在村里别出去,就让夏王以为你己经死了。过完冬天,你身子更好点,我们上大魏,大魏医术一流,远远胜过南临,定能治好你的发色。”

“……嗯……”她不敢问他过了冬天她是不是还在,更不敢问她治得好么?

她听说在各国往往是死症,到大魏去却是妙手回春,马上就能救了回来。五哥去城里几次,该不会他去医馆问过她这症状,南临大夫答不出来或判了必死之症吧?

她心里始终是害怕的,总觉得她这十九年来起伏好大,明明是徐家骄女,一夕间变成皇室子女,再一眨眼硬生生打入地狱,如果告诉她,她过了这一关卡会有康庄大道,她一点也不信……

她沉默地晒着最后一件衣物,听见背后的五哥心神不专自言自语:“这几日……可要注意一下,阿奴只能擦澡……”

她咦了一声,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只能擦澡?”

徐长慕也跟着转过来,面露诧异。“你听得见?”他话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着,怎能听见?

她窘极了,道:“五……五哥……你……怎么会知道……”

他回神,笑道:“屋子就这么小,该看的得看,不该看的也看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双手一抖。什么叫该看的得看,不该看的也看见了?这句话太令她头歪歪想歪歪,全都歪掉了,能不能说清楚点啊?

“等我回来后,再烧个热水让你好好洗个澡吧。”

她有点别扭,道:“不用了,我跟她们去溪边洗就好了,这烧水实在麻烦。”她话才说完,就看见他的阴影罩在自己身上。她抬起眼,看见他神色十分严厉,严厉十分。

他拉过袖子擦干她的双手。

五哥,你这衣服是我洗的耶,洗衣的那个老家奴很辛苦耶……她心里抱怨着。

直到将她双手擦到干燥,不留一点凉意后,他才道:

“别去。虽然是夏天,但溪水冰凉,容易伤到身子,何况,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偷看?”

五哥,没人要偷看老婆婆一样的身子……“哦……我明白了……”

他严厉的表情这才卸去。“好了,我饿了,去煮午饭吧。”

“……”她不是老婆婆,她是老妈子。

吃完饭后,多半是她这个家奴被主人召唤过去念书。这事她做得心甘情愿,五哥以前眼力不好,现在虽然目清,但谁知看太多书会不会伤眼?她是破锣嗓音了,但也比伤眼好。

今天她本想主动去问他想看什么书,哪知他坐在门口削着什么,她走过去一看,讶了声。“五哥在做弓?”

他没抬头,温声道:

“既然要在这里过冬,冬天之前我会跟猎户上山几次,何况家里有武弓,不管家里的谁,临时有了事都有点余力自保。”

她轻轻应一声,回房取了条细绳,回到他的身后,小心地挽起他过于专注而垂地的墨发。

削弓的动作刹那停了下。

她呐呐道:“这样子才不会弄脏头发。”

“嗯,你替我绑吧。”她放轻力道,以指尖轻柔替他略梳顺了长发后,才有些笨拙地束好,在放下他的长发前,她吞了吞口水,偷偷举到唇间吻上一下。

她心蹦得极快,动作有些仓卒,是以没有发觉徐长慕削弓的速度缓了些,他美眸移到地上两人的影子。

略略交叠的影子举止不太明显,但她那小心翼翼捧发至唇边的肢体动作隐约是可以半看半猜出来的。

他的目光随着影子移动,瞧见她在他身边坐下。她拿起小刀,跟着帮忙削箭。初时,她动作十分不俐落,徐长慕虽在做弓,但心神分了一半在她手上,直到她慢慢抓回手感后,他心头终于微微放松,只盼她的身子能跟眼下一样徐徐地恢复,迟早会回到过去那个飞扬的徐烈风。

然后,带她走,一世不回南临。

他头也没有抬,说着:

“家里还空荡荡的,你要有空,就想想怎么布置。隔壁的木屋倒不必去动它。”

“……好……”家啊……她跟五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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