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淑仪跪了大半宿了。”王落撑着伞，说完后回首对我微微一笑，如雪花般清浅，且冰冷。
我收回伸在伞外接雪的手，留在掌心的水很快沾染体温，不再凉手。“皇上连早朝都未去，显然是不见任何人的意思。”
她神色不改，优雅清远的样子不似素日在人前的低谦，元荷为她加上的厚锦镶貂毛披风更凭添出几分风华贵气。“宫外昨夜似乎出了大事，皇上终究不肯放过慕家。”
是啊，那日天祺出宣政殿不过两个时辰后，宫外所有涉案的官员全被抓入刑部大牢受审，而拒捕者当场斩杀，刑部大小官员连夜审理，翌日除已自尽身亡者，所有人全部认罪，午时斩首示众，共计十九人。这并不算太多，因为诗阁的罪证还只搬出了一半而已，却也足以让朝野上下震惊，连百姓都不敢置信如此残忍心狠的人会是他们爱民如子的帝王。
云靖的担忧是很切合实际的，若臣子惧惮，民心不稳，无论怎样的结果于天子来说都只是输，所以他才会劝诫天祺。但天祺执意如此也非一时意气，他命人查出的罪证都详细无遗，刑部办事的速度才会这样快，处完刑当夜，管京街头就贴满告示，揭露那些官员种种罪行，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加上他们的亲笔签字画押，人神共愤，而只将涉事官员全部处死未牵累家人，天祺的决定已让百姓觉得是百般宽容了，很快恐慌就被安抚下来，再无人质疑天祺的决定。
而慕家本就涉及不深，以慕峰愿弃一半兵权，天祺念其护国有功，宽容对之结束。慕如哲则因揭发有功，昨晚刑部大概已处理结案，放他出来了罢。可这一片肃穆的气氛，表示事情不止这么简单，我冷冷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她眼底是一抹了然，还是倔强道：“慕将军并无反意。”
我目光悠远，“若有反意，事情就不是这般模样了。何况作为帝王岂愿时时受制于人，慕峰拥兵自重，不忌君臣有别，屡屡以下犯上，结识的同僚亦非安于本分之人，未雨绸缪，防患未然，都是帝王的使命。”
王落不禁反驳道：“为了还尚不知的事情，就要牺牲眼前的人吗？”。
我与她对视，满脸漠然，天祺做了这么多事，都是为了让一统天下少些危险障碍，而一统天下，天祺曾承认也有王落的原因，“这是皇上的决定，你不赞同吗？”。
她稍稍失神，不再像方才愤慨，握伞的手却更用力了，指节微微泛白，垂首道：“姐姐就那么相信皇上的决定吗？”。
我嘴角勾起笑意，“自是当然。”
天祺为了保护她而不让她知晓真相，她却因一颗纯善之心，渐渐不能在冷酷无情的帝王身边安然处之了。
她轻笑出声，抬首脸上难得的明艳，肯定道：“我亦相信皇上不会失信于我。”
心存疑惑却还肯如此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罢。我闻言只淡淡一笑，又看向慕如岚跪的方向，“明明是你担心她，为何求我去劝说？纵使你劝不走她，她多少也会记得你这个雪中送炭，予她温暖的人，来日念起也会心存感激。为何把这样的‘便宜’事给我做？”
她听出我口气有妥协的意味，欣然笑道：“定淑仪长跪雪中可是会损了身子的，既然我去是徒劳，此时又不宜惊动皇上，唯有请姐姐来，才不算枉费自己的一番心意，何况对姐姐来说，怕也不是什么‘便宜’事，反倒是我在刁难姐姐了。”
我不接过她递的伞，只身走进大雪中，雪花落在脸上，凉飕飕的，但我说过，只有寒冷才能让人冷静自知。“我不宜在此久留，先回宫等姐姐……”身后王落的声音掩盖在风雪中。
站在慕如岚身边良久，连自己身上亦覆了薄薄的一层雪，偶有宫人匆匆路过，却似无人注意到我俩。慕如岚朱唇微动，稍犹疑却还是未出声。
一直看着慕如岚的我自是没放过她神色的变化，她衣领下包扎的纱布依稀可辨，有部分已被雪水沾湿，我稍考虑，直接问道：“你觉得皇上知道你在这儿求见吗？”。
她仰首瞧我，本冷漠的一张脸会过意后，满脸慌乱，“哥哥昨夜出事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猜想出一二，并不出言，她继续道：“若皇上不见我，哥哥会死的，哥哥会被爹爹亲手杀死的。”她第一次显得如此茫然无助，伸手拉住我的裙摆，垂下首，我能听见眼泪落在雪地的声音，“皇上若在，定不会不见我的，前两日皇上听我说完哥哥与顾影真心相爱的事，还说为了我愿意成全他们的，皇上会亲自下旨赐婚，会携我去观他们的婚宴，明明一切都已经说好了。皇上说过我性子虽骄纵，但赤诚可爱，纵任性要天边的月亮都派人去为我摘来……”
她声音渐低，几近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是皇上不在才会这样不肯见我。没人能救哥哥了吗？”。
我眼眸也是有波动的，在听闻她将顾影真心爱上慕如哲的事告知天祺的时候。他们俩只怕要去黄泉做夫妻了，真的没人能救得了，我蹲，扶正慕如岚的身子，让她看向我，目光再不能移至别处，“皇上还许诺你什么了？是皇后之位？是专宠独爱？是不再纳妃？是权倾天下？还是日后你孩子的太子之位！皇上有交待清楚过吗？不同？”我冷笑一声，不顾她惊恐的神色，咄咄逼人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啊，皇上就是皇上，他对你说的所有话，都会再对其他的后妃说一遍，值得你铭记于心吗？你说他肯派人去帮你摘月亮，你怎么不质问他，爱你的是他，为何不是他亲自去？！”
她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原来最无情者是我才对。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是不知道这些吗？为何一定要别人说出来。为何明明知道刘常在说的都是真相，还失控到错手杀了她。”
慕如岚脸庞的泪痕清晰可见，但她却不再流泪了，伸手紧紧环住自己，“皇上对我绝对和其他人不一样，皇上会放低身份对他们嘘寒问暖吗？皇上会关心她们吃得舒心过得快活吗？皇上会因她们一句戏言就想尽办法去实现吗？我一早认准皇上就是我的夫婿，可刘常在，她却说我的一切荣宠不过是因为我是大将军之女，就连入宫也只是想用我牵制爹爹而已，甚至迟早有一日，皇上会杀了我爹爹，而我彼时以性命相抵皇上也不会再瞧我一眼……我真的没想杀死她的，我只是害怕才备下那根银针而已。”
我摇摇头，站起身，“时至今日你还不愿清醒吗？你该知道慕家，皇上是一定要除去的。”
她忽然抬首指着我道：“你究竟是何用心？你不是爱慕皇上吗？让我恨皇上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不忍看她痴心错付直到最后失去所有还不自知，由已及人，我不想一直这样糊里糊涂至最后失去天祺。不过如今看来，天祺若真有心欺瞒她至最后，对她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浅浅一笑，别有一番计较，“因为皇上说过我才是最特别的女子，我怎么可能相信皇上还会对旁人如此说。”
她一怔，然后释然，笑道：“我可不会比你差。”她因跪的时间太长，一时站不起来，莹初不知从何处突然跑来，一把扶住她，眼中已是热泪盈眶。慕如岚只看着我，声音渐冷，“带我出宫，去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