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带着宝玉到了栊翠庵,自有服侍的老嬷嬷开了门请这二人进来。妙玉已煮了茶备好了茶具等候多时了。
见了宝玉岫烟,妙玉缓缓站起,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便拖了蒲团自坐下。
妙玉低眉敛目,将茶倒入杯中,亲手奉与宝玉岫烟。
岫烟端着茶具便笑了,“我若记得不错,这个杯子,还是小时候在苏州时,你与我用过一回呢。总不见你拿了出来,今日却是如何想起它?”
妙玉笑道,“旧人自用旧物。只因是你,我才拿它出来,换了旁人,可再不能。”
一句话勾起了宝玉的好奇心,凑上前来细细观看,“这个杯子……好生眼熟!”
“你又胡说了!”妙玉正色道,“别说是你,就是她,也只是第二次用。自来了这里,我从未拿它出来示人,你又如何眼熟?”
“我是真的眼熟,我怎敢与你说假话?”宝玉也正色道。岫烟听说,便把茶杯递给宝玉。
宝玉拿在手里,只见这杯子呈三足鼎状,通体乌黑,叩之清脆悦耳,又小心的举过头顶看其底部,上面两个小篆,细看却不认识。
“这是何字?”宝玉奇怪的问。
“蠢才,蠢才,”妙玉摇头冷笑,“连‘神瑛’二字都不识得。”
宝玉听得“神瑛”二字,不觉一呆,脑中如雷声滚滚而过,似有什么藏在深处,若隐若现,细想却又想不起来,于是只管坐着皱着眉苦苦思索。
岫烟笑着从宝玉手中接过茶杯,边饮边与妙玉说话。
宝玉许久回过神来,耳听得二人尽谈些禅语机锋,低头再看自己眼前放着妙玉的绿玉斗,盛了小半杯水,便端起一饮而尽。
“瞧这人!”岫烟笑了,“喝茶也这般急不可耐的!”
妙玉微笑着向宝玉脸上看了看,笑向岫烟道,“他有心事呢,瞧这眼睛都肿了的。只道林姑娘爱哭,却原来他也爱哭。”
“姐姐尽取笑我。”宝玉也笑了,“姐姐唤我来,可有事吩咐?”
“却也没甚么,只想请你来品品茶,顺便帮我一件事,可好?”
“姐姐何事,只管吩咐,我定办好。”宝玉忙答应着。
妙玉看着岫烟,越发笑起来,“我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答应起来,万一办不到,你当如何?”
“不会!姐姐生性高洁,目下无尘,承蒙姐姐不嫌我鄙陋,有事相托,这是姐姐识我懂我,我自当竭力为姐姐效劳,又怎无办不好的道理?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会给姐姐办成了!”
“啐!这是什么话!”妙玉沉下脸,“什么粉身碎骨的……”
宝玉不觉红了脸,自知造次了,把跟黛玉说话那一套使了出来。自己也深悔不迭。
妙玉怔怔的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我并无怪你的道理,你一腔赤诚无私心,即便说话无轻无重,也是天性纯正使然,我本不该以世俗礼仪拘定于你。罢了。”
妙玉捡起那绿玉斗,将剩下的茶折进盂钵里,用绢帕细细擦拭了,装进一个檀木的小盒子里,又将盒子递与宝玉,“你只将这个,送与一个你认识的人。”
“好精致的盒子!”岫烟笑道,“这么个精致物儿,也只配这么个精致的盒子。妙玉,可是你机缘到了吗?”。
“是的,是时候了。”妙玉点头微笑,又看向宝玉,“你将这个,送与你一个旧相识,陈也俊陈公子。”
“怎么,姐姐与陈也俊相识?”宝玉惊疑不定,“姐姐自幼到我家,怎会与陈公子相识?”
“这是旧话了。你既问,我也不瞒你。我家与陈家是旧识,我与陈公子,自小定过亲。只是我后来入了空门……”
“我说呢!”宝玉恍然大悟,“我说这陈也俊怎么这般大年纪了不肯娶亲……”
又看了眼妙玉,越发点头不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了姐姐这等人才,难怪陈兄……”
“好了不要再说了!”妙玉板起脸,“我既托你,自有我的道理。你帮便帮,不帮就算了。”
宝玉自知失态,忙掩住口,抱住檀木盒子,“我不说了,走了便是。姐姐只管放心。”
说着一溜烟的去了。
这里妙玉和岫烟微微一笑,两人坐下自吃茶不提。
宝玉一溜烟的回到——,这晚把那小檀木盒子开开合合,绿玉斗却不拿出来,唯恐弄脏了,自己在那里又笑又叹的。
“瞧这人,可是疯了!”袭人和麝月莫名其妙的,袭人上前便想去动那盒子,“我且看看是什么东西!”
“别动!”宝玉忙阻住袭人,飞快的把盒子盖了,放在床里枕头边上。
“是什么?”袭人问。
“不可问,不要问。不可动,不要动。”宝玉说着,又吩咐麝月,“去柜子里把我那身出门的常服拿出来,我明儿个一早要出去。”
“爷又去哪里?”麝月奇怪的,一边开了箱子去找宝玉出门的衣服。
“去……去北静王府。”
一语未了,只听云板叩响,一屋的人顿时愣了。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麝月便出门叫小丫头子,“去打听!”
小丫头子答应一声便跑,没一刻折了回来,后面跟着个老嬷嬷,宝玉仔细一看,是薛家那年给黛玉送燕窝的,后来这嬷嬷又送过几次燕窝给黛玉,宝玉遇到过,所以识得。
那嬷嬷立在门外,“给爷请安!”
“嬷嬷不用客气,快说,是怎么回事?!”袭人急不可耐的。
宝玉已是痴了,眼泪早已滚下来,耳听得那嬷嬷道,“回姑娘话,我家菱姑娘,没了!”
惊的个袭人麝月目瞪口呆,袭人一把揪住嬷嬷的衣服,“是怎么没的,什么时候的事?你快说!”
“菱姑娘那日受了爷的气,一直嚷着心头痛,早晨说要进园子散散心,咱们太太也没在意,谁知去了一天了也没回来,太太便使了人来找,到处都找不着……谁知,谁知在沁芳桥边拾到一只绣鞋,上面绣着菱角花儿,不是菱姑娘的却是谁的?于是着了人去河里打捞……”
“别说了!”宝玉握起拳头塞进嘴里狠命的咬着,耳边犹自响起香菱的话,“沁芳闸,沁芳闸,当初二爷取这名字,可是因为看到落花随流水的缘故?……可是因为看到落花随流水的缘故?……”
“我好傻呀!”宝玉终于哭出声来,“我好傻呀!菱姐姐!我怎么就,没听出弦外之音呢!”嬷嬷已经告辞了,这边麝月已翻出素服,乱哄哄的服侍宝玉穿衣。
袭人也捡了素净衣裳穿好,呜咽着,“我也去送菱儿一程!”说到程字,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宝玉袭人赶到薛府,门前已起了白,丫头婆子均戴了孝。一小厮将宝玉袭人引至灵堂,宝玉才发现,整个大观园的主子奴才包括凤姐平儿,都到了,挤的满满一屋。黛玉正娇喘吁吁的倚着桌子坐了,眼睛哭的象桃儿。
“姨妈!”宝玉扑到薛姨妈怀里,大哭起来,“菱姐姐她……”
“唉,我的儿!”薛姨妈抚着宝玉的头,眼泪也流个不住,“可怜这么个孩子,唉……”
“等等!我且看看菱姐姐的灵位!”宝玉扑到棺材前看那灵位,一把拿起来,就向着地上摔,“什么薛氏!菱姐姐说了,死后不入薛家祖坟,灵牌只写甄氏英莲之位!”
早有丫环婆子抢上前捡起那灵牌,薛姨妈只气得乱跺脚,“你这孩子,可是病了?如此胡言乱语,怎可拿死人灵牌乱说!”
“姨妈,我真没有乱说!”宝玉哭着,将早晨遇到香菱且香菱嘱咐的事一一向众人说了,众人大惊之下,各自思索。
“依你说,这香菱不仅有名有姓,还是苏州望族后裔?”探春首先发话。
“可不是!”
“二哥哥,这事非同小可,事关菱姑娘死后各种事,不是你随便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探春沉着的说。
“我没有胡说!若不信,可以找岫烟姐姐问个明白,当时她也在场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难为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刑大姑娘……”
“妈,”宝钗擦干泪,排开众人上前,“死者为大,菱姐姐在我家这么多年,为人处世处处堪怜,妈看这么多姐妹姑娘前来吊唁便知道菱姐姐的为人了。再说,若宝兄弟所言是真,咱们不可简慢了她,她可是望族之女呀!这个时候,妈还拘什么小节呢,我想刑妹妹也不是那小家子小户的女儿藏头羞脚的……妈只管叫人接了刑妹妹来便是。”
一席话说的大家暗暗点头。
“嗳,我的儿,听你的便是。只是不知道这刑姑娘现在是在园中住着呢,还是……”
“如若猜的不错,刑姐姐要么在栊翠庵,要么就家去了。自从迎春姐姐出了嫁,她便不肯留宿了。”宝玉忙献策。
于是薛姨妈便叫人两处去请,不多时,果然从家里接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