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吴文英早就心中忐忑不安，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二女儿真的有了毛病。这天一经玉妹提醒，也决心找医生给玉葵的身体彻底检查一遍。选了星期日吴文英就抱着玉葵带着玉妹，到离家不远的中苏友好医院看病。医生会诊说是大小脑发育不全。最多活到十四岁，七岁是一个生死关。
大龙听说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竟然患有先天性大小脑发育不全的疾病，就是不肯相信，没事人儿似的满不在乎。吴六太太知道了宝贝外孙女得的是不治之症，虽是不愿意相信，但仔细琢磨，玉葵的确是到了该会走路时不会走，该能开口说话时不会说，站又不能站立，拉屎撒尿也没有反应，整日里就会咧着樱桃小嘴儿傻笑，也就冷了心肠不再三天两头来金家小院看她。那吴文英，虽是不能说出玉葵没病的理由，可中苏医院的专家，给这么小的孩子就判了死刑，心中仍是不甘。就到处求医，不但变卖了自己的那些珠宝首饰，就连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两只硬梨花木的箱子四角上镶的铜框边，也都撬了下来卖给收废品的人。抱着玉葵，一直由深秋看到了隆冬，从儿童医院看到了协和医院，凡是北京有名的医院都跑遍了，没有一家医院能有把握治好女儿的病。更令吴文英气愤的是，有一家著名医院，一位著名的专家，竟建议她把女儿交给医院，供医疗实验，临床观察，还答应给她一笔钱。吴文英当场毫不犹豫的拒绝，说道：“我绝不会把我女儿卖钱，她再有毛病，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聊二婶儿听玉妹说医院有专家要买玉葵做实验，遭到母亲拒绝。便对大儿媳大加赞赏，对玉妹说：“我就佩服你妈有骨气，你妹妹再是不治之症，也是雪团一样的皮肤，完完整整的女儿身。就是前街上长着一身毛，又是毛猴脸的那家人。也有医院要给一大笔钱，让她当实验品。人家父母也是自家养着，绝不送医院当实验品。你妈这些日子，跑遍了北京城的医院，砸锅卖铁，也算对你妹妹尽心了。我的眼睛明镜似的，依我看你妹妹就是真主派来磨难他们夫妻的。俗话说，要发家，瞧女圭女圭。你虽是她的姐姐，我是女乃女乃，咱们娘俩也逃不了清静。”
果然不出聊二婶儿的预料，那玉妹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前院西屋的床铺上，玉葵坐在床铺上，满身是屎尿，还在那里傻笑。玉妹放下书包就是先给她月兑下衣裤,连屎带尿扔到院里，在屋里，打上一瓦盆热水给她洗澡，换上干净衣裤后，重新把妹妹放在床上，屏住呼吸，再去给她洗沾满屎尿的衣裤。起初每天如此，心中十分不情愿，只盼父母中午比她早到家。一次，偶尔父亲提早回家，见妹妹泡在屎尿中，父亲不管外面是冰天雪地，还是冷风刺骨，就把妹妹扔到院里，一边月兑衣解裤，一遍用大皮靴猛踢那个雪团一样白女敕的身体，妹妹不但不会反抗，还一个劲儿的傻笑。玉妹见到这样情形，心如刀绞，从此只盼是自己给妹妹擦屎洗澡，也不指望逃月兑这个不想干的劳动。
又到了寒冬腊月，大雪封门，聊二爷闲适在家，无法外出打零工。衣兜里一块钱的富余也没有，偏又赶上京城里市面上粮食困难，大龙也不外出当厨子，只是每天上郊区农村地里挖些野菜如鞋底菜，白薯秧子回家当饭吃。聊二爷虽是做了一辈子的城市贫民，但因在饭馆儿当厨子，每天还是能填饱肚子。如今年迈无力又身无分文，只好靠小儿子供饭吃。聊二爷心里明白，并非小龙大逆不道，不孝敬他这个老子，也实在是工资低孩子多，五个孩子都是在要吃要穿的年龄。越是没有，越是觉得五个孩子的嘴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聊二爷也觉得太怪，平日里面对着鸡鸭鱼肉都勾不起食欲，从不嘴馋，不但吃饭少差一点口味的饭宁可不吃也不凑合。可眼下总是饥肠辘辘，恨不能和孩子们抢饭吃。什么窝头棒子面粥，都像吃海参，燕窝、鱼翅那么稀罕。这天实在饥饿难忍，无奈，只好向聊二婶儿讨要两毛钱，要买一斤挂面吃。聊二婶儿兜里也只是有限的几毛买菜钱，但知老爷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要开小灶的。虽是拿出两毛钱，但还是忍不住要叨唠几句：“老爷子，你就是不听人劝，前几年多好的机会，好几家大饭店要让你当长期固定工，退休都有退休费，咱们老两口养老足够的。如今连你的徒弟都退了休，在家不工作，饭店还月月发钱，日子过得多逍遥。你虽有一身本事，老了还要靠没本事的儿子养活。”
聊二爷想反驳聊二婶儿，可又没有合适的说词，再加上肚子里的馋虫作怪。只有厚着脸皮，任凭聊二婶儿的数落，接过钱上粮店买了一斤挂面，自己煮了，哪管什么调料和美味，只在面条上撒了一点盐，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三口并作两口，一顿吃了一斤挂面。聊二婶儿见状说道：“这才是越渴越吃盐，这肚子里越没油水，越耐不住饥饿。看你这吃相，哪像一个天天是做鸡鸭鱼肉的大厨子呢。”
小龙这日发了工资，想着一家人三十天肚子都装的是稀汤淡水，别人还好说，偏偏妻子又怀了孕，不但吃不好连休息都不能够。想到这里，咬了咬牙，趁星期天休息，买了十个蜜麻花，给一家换换口味。
早上，小龙将买回家的十个蜜糖耳朵麻花放在八仙桌上正在分配，除了给妻子两个，全家人每人分到一个。恰巧玉妹进来，小龙问道：“玉妹，今天你爸爸给你买的什么早点？”
玉妹看见蜜麻花不由得流出口水，边看边说道：“每天三分钱，买一个小火烧。”
小龙说道：“去买你的火烧去吧，今天我是百年不遇的给家里人改善生活，可丁可卯的，没有你的份。”
玉妹咽了咽口水，说道：“我还不饿呢，不着急买。”话虽这样说，眼睛没离开桌上的蜜麻花。
聊二爷正要张嘴吃蜜麻花，见玉妹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蜜麻花。暗想，这玉妹小时候各种食物堆在眼前，就像看不见似的，吃东西都是大人哄着喂，好像不知什么叫饥饿。如今这眼神，仿佛几天没吃饭的情景。再看那张漂亮的小脸，少了许多的光泽，心中一阵酸楚，自己虽是饥饿难忍，哪里还能下咽，不假思索的说道：“玉妹，今天巧了，我正好不饿，这个蜜麻花，你就替我吃了吧。”说罢，就把自己的这个蜜麻花塞到玉妹的手里。
聊二婶儿眼中含着泪水，把分给自己的蜜麻花，一掰两半，一半递给玉妹，一半递给小轩子，说道：“玉妹，你二伯平日里是最疼爱你的，如今他自顾不暇，我和你爷爷都是要入土的人，吃了这么好的东西也变不成年轻了。别人我也顾不得许多，只是你和你弟弟都是家里没受过罪的，现在日子不好过了，还都没转过弯来，我这份就偏了你们姐弟俩。”
小龙沉着脸说道：“我不是狠心不给玉妹吃，只是我哥的日子要比我好过，他只两个孩子，就让玉妹吃不上穿不上。”
聊二婶儿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哥是个糊涂人，偏把好日子过得这么糟糕，让玉妹跟他受委屈。可你哥从来跟玉妹没有缘分，他心里疼爱你的儿子小轩子更深些，尤其偏爱你的女儿玉燕。那天我亲眼见你哥从玉妹手里要回三分钱，转手递给了玉燕，说道，让你女乃女乃给你买火烧吃。我问他为什么不让玉妹吃早点？他说，玉妹把早点钱拿去上书店每天看三本小人书。她既不饿，还给她干什么？”
晚上，小龙做了两条糖醋鲤鱼，见玉妹站在火炉边，便笑道：“玉妹，今天的糖醋鲤鱼你可不是看客，是吃客。我现在可明白了，对你好，就是我对自己父母的最大孝顺。”
聊二婶儿说道：“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其实那句肉上肉，爱不够，才说得更对。小龙，你的五个孩子，虽还没看出哪个是改换柳家门庭的大富大贵之人，好在没有呆傻残疾的。你哥头生的龙凤胎，生下不到两个钟头就死了，让你嫂子白受了一场罪。玉葵，也是天生到世上受罪的，生不如死。不是我咒她，她活一天不只是拖累你哥嫂，也是玉妹的累赘。玉妹这孩子，从出生十二天，我就抱她到街上见世面了，那时家里还有老爷子挣钱，一家人众星捧月的把她养大。如今，偏因这没脑子的妹妹，受这不该受的苦。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先给妹妹抓屎洗澡，我倒是想帮她，可你的五个孩子又缠得我寸步难行。眼见着玉妹瘦了下来，二十四条肋骨看得清清楚楚。这灾难的日子不知几时能了呢？可见一人一个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