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桥街是岁安城主街,直通露华门,奔马直行便是国主行宫,宽阔的街道四通八达,能并排走马十来骑。平时华灯初上的繁闹街市,此刻却乌云般立满了对峙的两个军队,从高处往下看,一侧赤铠黑马,融金般炫目,一侧银甲铮然,月华般闪耀。
“再忍耐一下,我这就给你包扎!”虹初背着凌紫衣跃上房顶,两人的重量压得脚下瓦片咯吱作响。
“马上就安全了!”虹初把背上的人放在瓦片上,抬手抹掉一头的热汗,“这些愚蠢的人类靠马就想围截我?哼,自不量力!”她不屑的说着,手脚麻利的给凌紫衣包扎。情况并不乐观,他的两条腿从膝盖处直接被砍断,血还在淋淋沥沥的淌,虹初双手在他身上来回晃了几晃,一狠心用布条死死勒紧断裂的地方。
凌紫衣申吟了一下,痛得整个人如虾子般弓起来。
他一张失血过多的脸,白的透明,好像就要消散在风里的轻烟。
睁开无力的双眼,凌紫衣看看四周。冰冷的夜风尖锐地擦过身体,似乎直接割进了皮肤里面,多年居住在馨暖的皇宫里,他已经快要不记得冬风吹在身上这种肃杀的感觉。
“你为什么又要救我?”他的气息已经轻的好像一根随时都要断开的游丝,却依然掩不住里面克制不住的愤恨。
虹初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会有反噬。”她的脸上似乎有一丝隐藏的愧意,声音却是倔强的,“但我不会说对不起,你要恨我随时可以找我报仇。”
她一张稚女敕的小脸微微一扬,“现在也可以,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凌紫衣看着她。他脸上表情很奇怪,仔细看了才发现,原来那张脸已经整个的被哀恸和绝望扭曲。他蠕动着嘴唇,许久才酸楚的问道,“你知道我不会帮你?”
虹初避开他的视线,嘴角讥诮的一咧,“本来不知道,今晚知道了。”
“但是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七十年,若说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她手上突然用力。
凌紫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慢慢合上了眼。
“凌紫衣?”虹初已经扎紧他的腿,眉头一拧,伸手拍拍他的脸,男子的双眼却不再睁开了。
“凌紫衣!”虹初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凌紫衣!”第三次呼喊没有反应,虹初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张白脸委顿下去,短暂的刹那,脑子嗡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
一股熟悉的恐惧感呼啸着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没顶。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凌紫衣!”虹初疯了般拍打面前好像已经死去了的人,血涌到脑子里来,她的双眼如同暗夜中燃烧的一团火。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耳边的嘈杂声变得刺耳起来,她的鼻子里仿佛充满了同族人的鲜血气息,茫然四顾,竟全是族人零落的肢体,空洞的眼神。
眼前躺着的仿佛已经不是凌紫衣,那张脸似乎熟悉,但那眼皮里已经没有了眼珠,脸庞上只有两个巨大的幽蓝色洞穴,翻涌着血液,将她整个人的心神攫住,深深地吞进去。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嘴激烈的张合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她被七十年前,几乎灭族的那一次屠杀魇住了,她抱着头剧烈地发着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能死,这个人不能死!
“不要死……”虹初发疯了一样突然开始用牙齿啃自己的手臂,蓝色的血液喷了出来。
“喝我的血,给你喝我的血……-”她颤抖着将手腕对准凌紫衣的唇压上去,那苍白的双唇顿时便染上一层透明的清蓝色。
片刻,白肤紫瞳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凌紫衣蓦的对上虹初的眼,那一双巨大如轮的眸子里,虽然没有瞳仁,却漾着一片河流般的水波……--没错,是眼泪。
凌紫衣脸色变了变,复杂的感觉漫上心头,他推了推面前的手臂,虹初呆了片刻,回过神来,突然伸手扣住他的下巴,狠狠的喝道,“快喝!你知道我的血流着有多可惜吗!”
她的心里酸涩到了极致,七十年来她在中原流浪行走,世面上也有自称是卖虹血虹肉的,但大多不是真的,即使有,也是从潥海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带过来,早就不新鲜了,她万万没想到第一次用自己的血救人,竟然效果这么显著。
“天杀的陵国人!”狰狞的表情和虹初皎洁的脸庞极不相称,“我们死去的族人,有一多半都是被陵国的猎人捉到的!你没看见过他们的死状!”
“你怕我真的帮助陵国主……”凌紫衣终于有气无力的推开虹初。
虽然力气很小,但虹初依然感觉到他手指间意志的坚决,冷冷的笑了笑,“不!其实你也只是我今晚计划的一部分,你错就错在太小看我了!我告诉过你,我如今懂得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她说着,一个飞身跃上了高挑飞檐的尽头,抬手指着脚下,仿佛俾睨众生,“一切都像我计划的一样顺利,天狼营果然在虹网的法力下攻破了岁安城。而你,凌紫衣,你不过是我引慕烬出城,调虎离山的诱饵罢了!”
仿佛一个炸雷响在头顶,凌紫衣颤抖的说不出话。
三百年的筹划,三百年的准备,他自认是个谋略在心的人,今夜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料自己算尽了机关,算尽了人事,却败在了一个亲手救下的小兽身上!
“我唯一担心的是慕烬不会领兵出城,所以事先去探过了他,”虹初声音里不无得意,她探出身子看露桥街上对峙的两个阵营,尖尖的下巴一扬,“人类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他们,让他们自己互相残杀!从这个高度往下看,你不觉得他们都只像棋盘上的棋子吗?”。
“我棋盘上的棋子。”在女孩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甜美美的笑容,虹初娇俏的容颜更加显得亮丽娇女敕,“凌紫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给我吗?你知道你们雪族人,为什么会沦为奴隶吗?因为你们的心太善良了!一个陵国你都狠不下心,再过三百年你也别想能回去雪原!”
这样激烈狠毒的话,撞击着他胸膛,让凌紫衣长久的沉默下去。
“是我低估了你。”最深的打击,反而能让人安静下来,凌紫衣心里不知是疼痛还是仇恨,只是酸楚难耐,他悲苦的垂下头,这时候才真的承认自己是败了。
“低估我?!”没想到虹初尖叫一声,反应异常激烈,“当然了!我是个兽!”
“我是个兽!凌紫衣,你其实和所有人一样,当我是个四肢或者爬行动物!我有什么仇恨?我活该被人类捕杀!”
虹初一霎兽性毕露,眼睛里蓝光一层层的闪,显然是真的怒了。这半人半兽,奇特的小生物,即使混在人群里十年百年,还是会轻易暴露出血液里兽类的天真和本性。
“你现在怪我背信弃义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七十年前就没想过要帮我!这么多年,你骗了我多少次?我最讨厌的就是言而无信的人!”
“你以为骁骑败军了,岁安就会被屠城?”凌紫衣控制住自己因为寒冷而发颤的声音,“屠城不但违背人伦,更会给一支军队留下屠夫的恶名。萧白契屠梁燕是被逼无奈,”他看着虹初摇头,“今夜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自有打算!”出乎他的意料,虹初竟然丝毫都没有受到这番话的影响,她转过脸来,笑得好像一个开心的孩子,“你想打击我吗?罢了吧,不要让我看低了你的心胸……”
“慕烬出兵了!”
虹初兴奋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凌紫衣的思绪,他挪了挪身子,忍着剧痛低头去看,露华门城头上下无数支火把相互交映着,仿佛把天地都裹在了里面,而脚下奔涌的马蹄声、嘶吼声和战刀破空时浑厚的风声突然占据了整个世界。
虹初抬手指向城东的方向,“等会儿慕烬突围成功,萧白契就在露桥街的那头等着他呢,萧白契答应了我会屠城,他若是不屠,他不屠城,我就逼得他屠城!人类的,往往就是他们最致命的弱点!”虹初说着这样的话,嘴角冷酷地往上勾着,“今夜是我们虹族反攻人族的开始!陵国算什么,大罡十四国,我都要灭尽了!”
“你……你说什么!”凌紫衣豁然抬头,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怎么!你不相信我有那个能力吗?”。虹初眉高高的挑起,眼睛已经变成荧惑的晶蓝色,鬼魅般眨也不眨,“这世上的东西,有什么是生下来就有名字的?你说我是兽,我就真的是兽了吗?我说你是人,你就真的是人了吗?我就非不信这个邪!即使要把人域的每一寸土地都翻开,我也要把它倒过来!”
“痴心妄想!”凌紫衣用尽了力气喝出一声,整个人突然伏倒在瓦片上,再也没有直起来的力量,“你知道大罡……-十四国……有多大么!比整个潥海都大三倍!若是你的阴谋……-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能将潥海填平!你简直是自取灭亡……-”
“闭嘴!”虹初突然狠狠的一声断喝打断凌紫衣,像个机灵的鸟儿一样迅速转过头,迎风的耳朵竖了起来。
城头下突然传来大声发令的声音,骁骑正陷在厮杀中的前锋,仿佛一匹被强行勒住马头调转的野马,插入敌阵的兵势转眼就撤了回来,骁骑长锋阵再次铺展开来,把啸风奔突踢踏的马步死死堵在露桥街心。而同一时刻,露华门外却扬起一片冲天的烟尘。
“慕烬竟然抛弃大军,自己去冲杀天狼!”虹初咬着嘴角,发狠的说道,那不置信的声音里赫然夹着几分钦佩,“不愧是名将!有胆识!走吧,”她把凌紫衣从地上拉起来负在背上,“我既然决定做个人,就要做一个言而有信,恩怨分明的人!雪族人跟我们没有仇,我今夜一定不会让你死。”
“况且我还想让你看看我的本事!”虹初展臂一扑,纵身扑进了黑暗,“你好好看着,今晚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