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澜渊。梓兰居。
明媚的阳光透过繁复雕纹的木格窗,静静洒进室内。一张暗红色的檀木桌,两个相对而坐的姑娘。一个凝神看着夏初晓从学校带来的报纸,一个皱着鼻子读着摆在沈落月枕畔的《牡丹亭》全戏本。
一室安谧。
“咦,落月姐。”坐在一边低头研读戏本的夏初晓猛地抬头,看向正对面,蹙眉读报的沈落月,“你瞧,这戏词旁边的鬼画符是什么?”
“是工尺谱。”沈落月迎着日光,仔细读着桌上的《新报》,头也未曾抬过。
夏初晓咬了咬嘴唇,把手里的戏本子倒了个儿,歪头细看,却仍不甚明了,“工尺谱?做什么的?”
“哦,就是一种昆曲最常见的记谱法。有了它,才有昆曲的音律和唱腔。”沈落月仍未抬头,一边嘴上应答着,一边手上又将报纸翻到了新的一页。
夏初晓对此自然是一知半解,心下顿觉没趣,便撂下戏本子,凑到了沈落月跟前儿,好奇的将小脑袋探向了那份摊开的《新报》。
“诶呀,姐姐,是他!”冷不丁,夏初晓倏的惊叫出声,随即便用双手掩住了口。
沈落月亦将把目光锁在了那个醒目的黑体大标题上“我军克平临南全歼守敌萧帅继任卓立战功”。标题的下方是一幅男子戎装像。
黑白照片上的男子三十岁上下,凌厉的剑眉,炯然的黑眸,紧抿的嘴唇微微上翘,似带着些许自负,脸部轮廓如同刀刻斧凿一般,棱角分明,眉宇间是勃勃的英气。他就这么挺拔的坐在丝绒椅上,一手擎着有红缨穗子的少帅礼帽,一手握拳,平置于膝上,绶带,肩章,白手套,黑长靴,整个人仿佛是傲立在悬崖绝壁上的一株孤松,透出睥睨天下的清绝与霸气。
“落月姐,就是他呀。”夏初晓显得有些激动,小脸又开始泛出微微的粉色。
“他?”沈落月收回目光,不由得一挑眉,“他……是谁?”
“我的好姐姐,他可是萧伯钧萧少帅啊。他的父亲就是我们东南五省赫赫有名的萧靖远司令!当年打北伐的时候,可是快马平剑,手腕狠绝的铁血军阀。真所谓将门虎子啊,这位霍少帅刚刚上任没多久,就屡立战功,被冠上了“骁帅”的美誉,这回又打下了临南这块硬骨头,真是太漂亮了!姐姐你知道吗,他可是我们女校学生,哦不,是我们年青一代心目中的偶像啊有了他这样的军人,中国才能定土安邦!”夏初晓啪嗒啪嗒的说着,像一挺小小的机关枪,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仰慕。
“萧,伯,钧。”沈落月一字一字的念了出口,轻轻笑了一声,“果然是一位难得的将才。”
夏初晓连连称是,咯咯的笑着,又开始絮絮的说了起来。
沈落月恍若未闻,心中轻轻叹息着。生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王侯将相,亦或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命如蒲草,难得善终。这么年轻就如此耀眼,从小,应是吞过多少苦痛的血泪,付出过多么惨痛的代价呵。他,终其一生,都是要在枪林弹雨中穿行的。幸福吗,也许吧。
从襁褓中便被丢弃在戏园门口,到至今唱红半边宣城,她的人生似乎从来都是那么艰难。抬眼,看着对面夏初晓那张不谙世事的笑脸,沈落月只是觉得羡慕,这才是如花似锦的青春啊,而自己的青春,还未曾开放,就已经枯萎了。
正待她出神之际,房门被轻叩了三声,只听得丫头蓝烟说道“姑娘,琅芊小姐到了。”
“嗯,快请。”沈落月缓过神的时候,房门已经半开,一个纤柔的人影逆光而立,看不清眉眼。往前一步,那张艳绝的面容才显现出来,木格窗的影子在那玲珑有致的身段上留下浅淡的纹理。
“呵,阿月,原来今天你这里有贵客啊。”秀眉一挑,凤眸中尽是戏谑之光。“我当是谁,原来是夏家的宝贝千金。来这等下九流之地,就不怕脏了您的学堂衣裙?”
“琅芊,你别闹!”沈落月起身,皱着眉头想要制止她的恣意妄言。
“姐姐真是说笑。身为凤栖阁的当红头牌,都来得,为什么我就来不得?”夏初晓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冷傲女子,她在父亲的寿宴上见过,那个周旋在军政要员之间的女人,化妖冶的妆容,穿艳丽的旗袍,笑容若即若离,冷得像把锐利的刀。从小被全家捧在手心,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夏初晓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嗤,勾栏里的人哪敢跟出过洋的女学士姐妹相称,夏三小姐才是说笑。”随意把精致的珍珠手包往檀木桌子上一扔,李琅芊端起桌上沈落月的那盏残茶,一饮而尽,眉眼之间一片冷冽的漠然。
“初晓,不早了,你不是说约了同学看话剧么。今天月姐姐怕是陪不了你了,下次一定补上。好吗?”。沈落月无法,只得这般笨拙地出来打圆场。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对盘的。
夏初晓哼唧了几声,却也不想月姐姐为难,乖巧地道了别,拿着报纸走了,回头还不忘剜了李琅芊几眼。
木门轻轻合拢,李琅芊燃起一支女士香烟,似笑非笑地望着沈落月讪讪的表情。白色的烟雾在红唇中吞吐,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