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月至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一天。
四月初八,小雨。灰霾的天幕,细雨纷纷的坠着,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爽利果决,只是细密绵长的落,扰得人心烦。
这几天不用赶场子,沈落月倒是得了个清闲,遣开了跟从的丫头,她独自一人,撑着把绸面素伞,缓缓行在江南的青石板路上。一张俏颜,褪去了厚重的粉墨油彩,在徐徐的和风里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
行着行着,她顿住了脚步。本就是副水波不兴的清冷性子,这次却因着那阵风送来的琴声而乱了心神,竟不由自主的循声而去,似一只被牵了线的偶,不由自己。
这是一间普通至极的酒楼,红木青瓦,却不失典雅。而那铮铮淙淙的琴音便似从楼中传来。素伞轻移,露出半张微仰的芙蓉面。沈落月一手轻托伞柄,一手轻扶伞骨,淡淡向楼上望去。
只是一眼,便似是过了千年。
被撑开的木窗后面,是一个背影,一个男人的背影。头发墨黑,一袭月白长衫,在这片雨雾中竟是如此明晰,仿若在刹那间便敲进了她的心里。他的琴音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仿佛温玉朗月般,一波又一波不疾不徐的朝她漫溢而来,如同煦暖的和风,轻软绵长,似要将她溺毙。琴曲止于羽声,耳边好像还嗡嗡回响着余音,沈落月恍然清醒,心魂欲折。
她仍是定定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仰头望着,不觉间,衣袖已湿了大半。雨渐渐大了起来,瓦当被濯洗成黛黑,珠帘般的雨幕从屋檐上倒挂下来,四周腾起一阵迷蒙的雾气。
然后,那男人转过了身,轻轻仰起了脸。他的眉目氤氲在一片婉娩水雾中,柔和而朦胧,仿佛是一个倦到极致时走入的梦境,梦里的一切近在咫尺,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沈落月如同被魇住了一般,直直看过去,男子将窗闩取下,缓缓阖上了木格窗。屋里掌了灯,烛光在窗帛上映出一个落拓的轮廓,影影绰绰,看不分明。适才恍惚间,她好像看到男子在关窗时,袖中似是掉下了什么东西。踏着水花,行至院下,只见一块温雅的玉珏静静躺在水洼中,贵气中透着狼狈。
贝齿紧咬,沈落月迅速拾起玉珏,用素帕包好,揣进了怀中,撑了伞,逃也似的转头便走。胸口玉珏传来沁凉的触感,抑制不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她疾步奔行在人烟寥寥的街道上,刹那间,忘却了所有。
急急敲开了戏院的偏门,沈落月狼狈的样子着实惊住了来应门的小僮阿祥。
“月姑娘,你这……怎淋得这般湿?”
虚弱的回了个微笑,她一手撑着早已歪斜的素伞,一手提着湿透的裙裾,匆匆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徒留小僮怔愣的模着脑袋。
“哎哟!那个冒失的小蹄子!”沈落月疾奔着冲进了一个透着沁香的怀里,无力一跌,竟喘息着歪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耳边响起了老妈子的咒骂。闭了闭眼,调匀了呼吸,抬眸,轻唤:“阿姆。”神色恭敬而谦退。
眼前立着的女人,四十开外,画着精致淡雅的妆,气度雍容。眉梢眼角的纹路被上好的脂粉掩去了形,只留下眸子深处让人着实看不透的阴影,凝淀几十年的悲欢离愁,喜怒哀乐。一袭上好的苏绣绸面旗袍,淡紫色的底上点缀着几株傲挺的白梅,衬得人更加孤高清绝。女人自始至终都未曾道一语一言,只是低着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衣裙尽湿的沈落月,任由吴妈刘婶在两侧忙不迭的拭擦着那条被冒失女孩弄湿的深蓝色针织披肩。
是的,就是她,姜黛云,十六岁便名动全城的旦角儿,二十岁便因着一个戏楼的席位,令无数达官贵人击破门槛,争破脑袋的倾世名伶。二十五岁时却在一夜之间匿迹销声,于事业最辉煌的时候悄然离去,芳踪杳无。直至五年后,一座名为韵澜渊的戏楼拔地而起,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看着昔日那个在戏台上呼风唤雨的女人,淡淡回眸,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留给人们一个清冷的背影。
“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月儿。怎仍是如此无状?”凉凉的声音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声,淡淡飘过来,不怒自威。
“阿姆,今儿在逛市集,看到……看到一些女儿家的小玩意儿,一时贪玩,便误了时辰。以后,以后再不会了。”沈落月垂睫,讷讷开口。第一次对姜黛云说了谎,心早已是咚咚如鼓擂。
“罢了。玩了便玩了,仔细着别丢了心智才好。这月十五,夏家老爷六十大寿,点了名要你唱《牡丹亭》。《游园》还是《惊梦》,自己决定吧。就是眼前的事儿了,好好准备。”语毕,用手将几缕碎发拢到耳后,转身离开。
缓缓舒了口气,沈落月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竭力忍住突如其来的眩晕,发现自己的左腿已经完全麻了。无力的靠在回廊的红木柱子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股悲凉静静的从内心深处漫溢上来,一寸一寸,将她没顶。
沈落月换下了湿衣服,擦干了长发,便独自一人静坐在梳妆台前,模索着手中温热的玉珏。这是她十七年岁月流光中第一次如此惊惶,像一个鬼贼的偷儿,窃窃拾走了本应属于一个男人的物什。上好的和田玉,精细的刻着祥瑞的云纹,仿佛是一朵纯净无暇的雪莲花,在她的掌心里静静绽放。
抬眸,眼前的菱花镜里,那个墨发披散,仅着白色中衣的芳华少女,面若桃李,唇边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中是潋滟水波一般缱绻的情愫,明灭了一室的烛火。
“月丫头在吗?”。门外兀的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曼姨,我们姑娘已经歇下了,今儿淋了雨,身子不大爽利。”只听得小丫头兰烟在门外执意阻挡着什么。
“你这死丫头,蹄子伸这么长做什么!我是特地来看你们姑娘的。闪开!怎恁的少眼色!”正说着,房间的大门被轰然推开,室外的冷风倏忽间灌了进来,摆在檀木桌子上的戏本子被吹得哗哗作响。
来人解了裘皮坎肩,妖冶的脸庞在烛火下显露无疑。一双媚人的丹凤眼,斜挑入鬓,樱唇涂得艳红,十指的丹蔻流溢着撩人的光泽,一头大波浪被优雅的斜绾在肩上,桃红色的锦缎衣裙衬得整个人摇曳生姿。
“欸呦我的儿!马上就要开戏了,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园子里的人找你都快找疯了,你倒好,黑天瞎火的,淋了个透湿回来!”身为戏楼的总管事,许曼亭可真真拿足了架势,把手中的食盒哐当撂在了桌上,用手掸了掸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沈落月原就是倦极了,被她这么一闹,倒也没再言声,只是默默的将玉珏收进了怀里,敛眉低头听着。
“你这丫头!园子里偏生只有曼姨我还惦着你。紧赶慢赶,叫厨子给你炖了驱寒的补汤。快些趁热喝了,也不枉我这份心了。”说着,便就着帕子将小碗端了出来,媚眼如丝的望过来,“我说,月儿。你可还记得董家大公子?上一回咱们楼在永安会馆唱堂会,他可真真爱杀了你的那折《思凡》,心心念念要与你再叙上一面,说什么一个韵澜渊的沈落月,敌得过十个百乐门的舞小姐!”
沈落月的十指在裙摆下紧握成拳,面颊上隐隐浮起了怒色,
“我的好月儿,你是曼姨看着长大的,自然是见不得你吃苦受累,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为这小戏楼当牛做马。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曼姨身上!到时候,你风风光光做了董家姨太太,可千万别忘了满意的好啊!”言毕,便轻掩红唇,兀自笑得开怀。
勉力扶案站起,沈落月冷哼一声,将面前氤氲着热气的的汤碗推回去,一字一句道:“曼姨的好意,月儿心领了。只是,月儿命薄福浅,怕担不起这么重的情分。董公子那里,烦请姨娘替我回了吧。月儿今日着实乏得很,想睡了。兰烟,送客。”干脆果决的转身,留给许曼亭一个傲然的背影,一步一步向室内走去。
话说许管事还从未受到过如此忤逆,面色一阵白一阵红,立在原地,瞪着杏眼,似是想说什么,却硬是未冲出口。冷笑一声,披上坎肩,开口:“这戏子啊,就是命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曼姨还是劝你好生考虑,别因着一时意气,做了让自己悔恨终生的决定!”言毕,用力踩着细高跟,昂首迈入雨帘,候在外头的贴身丫头立刻撑了伞,赶将着跟了上去。
室内,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烛火摇曳,明灭闪烁。
“姑娘,你看这补汤……”兰烟为难的看向木桌。
“全部倒了吧,没胃口。”淡淡瞥了一眼,沈落月便倚在了棉枕上,疲惫的阖上双眸。
窗外,月华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