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盛女 第五折 我只想优雅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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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山快步走到门口想打开门出去,依依从床上跳下来几步抢在他前面,用背狠狠的抵住房门。

两个人,沉默的对峙着。

依依满身滚烫,全部的血液都冲到头上,怒气从她披了一脸一身的头发里不断热腾腾的散发着。

周山却是浑身冷凝。他的眼睛,黑黑的两只深潭。潭深处隐隐游着不知名的生物,辨不清楚形状的一团黑影。浮上来,浮上来,黑影越来越大,潭水里全是黑影。

他一把扯开依依,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房门被大力的摔在墙上“砰”的一声,同时伴随着“啪啦啦”一串又急又脆的破碎声。

门后挂着的那串橘黄色细瓷底小太阳风铃碎了,啪啦啦掉了一地。

依依看着地上的风铃,六只小太阳碎成大大小小的瓷块,有一只小太阳摔掉半块,那小太阳上原本画着笑脸,现在摔掉半块,剩下的那半个笑脸,看着很滑稽。

秋天晚上的风,已经很冷了。阳台上又大又长的米色闪哑光珍珠白窗帘被穿堂风吹得呼的一下高高的鼓荡着,狠狠的抽打着那只印第安红的旧沙发,又呼的一声被窗外的大风吸过去,紧紧的贴在防盗窗上。铁棱子,细细的,一根根,印在窗帘布上。周山的肋骨,一根根,依依就那么一只一只的,弹过来又弹过去。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的调子。

窗帘再一下鼓荡起来,像一扇巨大的白色鸟翅子展开。周山猛蹬了几下单车,大喊着:抱紧了!依依抱紧他的腰,尖叫一声,单车忽的一下沿着那段长长的斜坡射出去,依依一头长发全被风扯着,纷纷飞着,大风蓬蓬的拍着脸。依依仰起脸,蓝天向后退,她只觉得是坐着阿拉丁魔毯飞在天上。大风鼓着周山的白衬衫,是白色鸽子翅膀拍着。

房门被风晃着,吱呀一声晃过来,吱拗一声又晃过去,只剩下一只小太阳,孤零零的挂在房门上,叮一下,叮一下,单调的响着。窗帘鼓起来,月亮照进来,地板朦胧一片亮。窗帘呼的一下落回去,地板又暗下来。房间里黑影憧憧。

依依慢慢蹲下来,一块,一块,捡起一地的瓷块。这是她送给周山的生日礼物。

依依喜欢送给他东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发现适合周山的东西。

送他一只打火机,做成一本小小的书的样子,朱红色封面漆着黑字“红楼梦”。

给周山买一件咖啡色的粗线针织套头毛衫,天冷了,打算邮给他,转头看见对面店子橱窗里挂着件墨绿色织着藏蓝条纹的呢子长围巾,刚好配这件毛衫。

买完了,走在路上,一会儿举起袋子看一下,一会儿又举起看一下,墨绿色在阳光下更亮一些,昆明秋天几乎天天是大晴天,倒很衬墨绿色。

周山生日要到了,依依满大街的乱晃,买了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又看见一只棕色牛皮挎包,很适合周山,又买了。

路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隔着玻璃门依依一眼看见店子里挂着那一串橘红色风铃。

她进了店子仔细看看,风铃静静的挂在一只小壁灯下,灯光照着,一只只小太阳画着笑脸,用透明丝线穿起来,高低错落。橘红色细瓷底子温润流光。依依想到周山养着开的正好的向日葵。

她抱着那些手套挎包风铃到邮局,包包裹的时候,她一遍遍的叮嘱邮递员,千万要小心,千万别碰碎了那只风铃。

返回学校,赶紧给周山打电话,嘿嘿笑着让周山猜她给他买了什么礼物。

放下电话,才发现自己的鞋袜都湿了,两只脚冻得全没知觉了。

那天的雪真大。依依趟着没过脚踝的雪,晃了一整天,也没觉得冷。只遗憾还有一条牛仔裤,真的很配周山,可包里没钱了。

那串风铃漂洋过海没有碎。挂了三年没有碎。现在被周山一把摔在墙上,全碎了。

依依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摧肝裂肺的。心里直说,我再也不给你买东西了。

风铃摔碎的声音啪啦啦,啪啦啦一遍遍的在耳边炸响。依依眼皮沉得睁不开,脑子里一片黑,那啪啦啦的声音把黑暗一块块打碎了,依依迷糊着醒过来,床前小桌子上的手机正急促的响着。

接通电话,刘岩的声音透着罕见的严肃:依依,你赶紧过来,有点事。

依依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了?你没事吧?肚子里的宝宝还好吧?

刘岩声音压低了:不是我,是薛名。她出事儿了,你赶紧过来吧。

依依赶到刘岩家的时候,刘岩跟东子正在楼下等着,一见依依,刘岩拉着依依就钻进车里,东子几把就把车开上了路。依依心里着急,问刘岩:出什么事儿了?薛名怎么了?

刘岩叹口气:她离婚了。就昨晚签的字。

依依难以置信:离婚了?不是吧?她不是怀孕了么?到现在应该都快四个月了吧?

刘岩又叹口气:就是因为怀孕离的婚。

依依完全糊涂了:因为怀孕才离婚?难不成孩子不是她老公的?被发现了?

刘岩拍了她一下:哪儿跟哪儿啊!你想哪里去了!四个月前薛名怀孕了,当时挺高兴的,结果前段时间不小心小产了,就是你刚来北京的那几天,聚会的时候你不是还问怎么她没来么?她那几天躺在家养身体呢,这个事情她当时只告诉了我,罗佳他们都不知道。

依依还是满月复疑问:那是因为她小产了,她老公跟她离婚?

刘岩摇摇头:不是,不是她的问题,她老公的问题。

依依想都没想,月兑口而出:她老公有外遇了对吧?

刘岩点点头,依依叹了口气,坐正身子,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依依想起前年她参加薛名的婚礼,喜宴上薛名一身大红金丝线绣凤凰旗袍,光艳照人,喜气洋洋。

“她结婚还不到两年吧?怎么这么快就离了?她老公看着还是很老实的啊,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本本分分的。”

刘岩看着窗外,从头说来:我真替薛名不值得,她当初嫁给陆强的时候,其实大家都没看好,薛名爸爸气的都没来参加婚礼。薛名条件多好啊,盘儿亮条儿顺的,好歹是大学毕业,那个陆强,就是个摆地摊儿的,家是农村的,高中文化,比薛名还大了十多岁!我们都劝过她,她就是鬼迷心窍,谁说都不听。他俩刚结婚那会儿,住地下室,陆强过年回老家,全是薛名拿的路费。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房子付了首付,薛名还买了台车,结果陆强就整这么一出儿!

依依声音冷冷的:男人有钱就变坏。

刘岩神情满是鄙夷:啥有钱啊!就是刚吃饱饭!他那个工作还是薛名找我,我求我二姐夫给他安排的,就在我二姐夫的房地产分公司,陆强现在每个月最多就拿六千块!他有什么钱!

依依有点好奇:那小三儿图他什么?难道是真爱?

刘岩咬牙切齿的:真爱个鬼啊!那女的是他顶头上司!都五十多了,还离过婚!我早就知道这对狗男女不清不楚的,我二姐夫告诉我的,但是我一直都没敢告诉薛名,我跟我姐夫说把陆强调到别的分公司去,结果陆强不干,我又让我姐夫把那个女的干脆辞了,我姐夫也是生意上的事儿有点为难,那女的占了一部分股份,自己也有些人脉,我姐夫一直想等个合适的时机拆开他俩,结果还没等着机会呢,今天凌晨薛名就给我打电话说陆强回家硬逼着她把字签了!

依依道:薛名到现在都不知道陆强有外遇?

刘岩叹口气:哎!她其实心里有感觉的,可她自欺欺人,就是不愿意承认。刚怀孕的时候,陆强经常不回家,也不怎么照顾她,薛名跟他吵闹过,小产了以后薛名那段时间脾气很坏,她觉得是陆强不够关心她,不照顾她,才没保住孩子,你也知道薛名那张嘴,气急败坏的时候什么都会说的,她一直埋怨陆强不好,动不动就说她是下嫁给他的,他什么都没有,她学历比他高,工作比他好,找什么男人找不到,结果他还不知道珍惜,她还闹着离婚,陆强肯定也是受不了。

依依道:我有点理解薛名,她在那种情况下需要一个发泄口,一个迁怒的对象,不然她自己根本无法独自承受,她毕竟是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这种创伤太深了,她需要转移责任,不然她扛不住的。陆强应该理解她啊,毕竟也是他的孩子呀!他难道不难过么?他是不是就是那段时间出轨了?

刘岩摆摆手:他早出轨了!要不怎么薛名怀孕他都不好好照顾她!

依依叹了口气:其实,很多男人比女人更实际。面对现实利益,他们更自私冷酷。

刘岩眼圈都红了:凌晨薛名打电话过来,一个劲儿的自责,说都怪她自己不好,她那段时间总是跟陆强吵架,让陆强伤了心,对她失望了。她一点儿都不恨他,我骂了陆强几句,薛名都不愿意,就说是她不好,不怪陆强,是她让他失望了。

依依一眼看到薛名的时候,简直都认不出来了。薛名坐在床上,穿着睡衣,一头大波浪长发乱糟糟的堆着。她的脸是一种不正常的亮红色,像喝了酒,又像洗脸洗了太久,湿漉漉的,搓的皮肤上都是红血丝,可那亮红色底层是青灰色,隐隐的泛上来。上眼皮肿的粉红透亮,眼睑下两大片青紫色黑眼圈。她直着眼睛,说,都是我不好,我前段时间太能闹腾了,他对我是彻底失望了。我不恨他,真的,我们俩就是没缘分,他一直对我很好,是我没珍惜。薛名说的时候也不哭,语气也算平静,可是她的眼泪不断的淌着,就像是自动的一样,满脸泪水。

刘岩揽住她的肩膀,一张接一张的抽着纸巾给薛名擦眼泪。擦着擦着,刘岩弯下腰抱住薛名,低声的哭了。

依依看着薛名,不知道为什么,看成了自己。

宿舍里没有开灯,她直直的躺在床上,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可她的心里,滚着一团焚焚的火,从腔子里直烧的遍身滚烫,她全身的水分都被烤干了。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关节,每一滴血,都泛着一种钻心的刺痛。她口干舌燥,眼泪却像自动开启了阀门一样,汹涌的淌着。她脑子里一直就是一个画面:谭倩倩牵着周山的手,两人站在扶梯上缓缓的下来。谭倩倩伏在周山肩膀说了一句什么,周山静静的笑着。依依坐在果汁店窗边看见这一幕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就变成了一台坏掉的投影仪,雪白的幕布上清晰的映出这一副画面,然后定格,再也翻不过去了。

宿舍里关着门,关着窗帘,一团黑。依依觉得自己是被关进了坟墓里。活生生的,被关进了坟墓里。空气里氧气越来越少,她喘不上气来,这一团黑是有重量的,是实质的,厚厚的密不透风的裹尸布一样包住她。她努力想抬起手,却发现全身都是僵硬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一片艰涩。依依心里尖叫一声,我要死了!我快憋死了!她猛的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撕开窗帘,把窗玻璃哗哗的推开,又扑到门边一把推开门,好了!能喘气儿了!依依心里一阵阵翻着绝望的恐惧,她不要被埋在坟墓里!她不要死!

她一整晚一整晚的开着门窗,敞着窗帘,不然她就觉得窒息,觉得自己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再也没关系!她觉得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她在电话里一遍遍对母亲说,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是我太自私。他当初对我那么好,可我就是不满足,总是生气,总是乱发脾气。他一直忍着。这次他是真的伤心了,他对我是彻底失望了。我害怕了,我不该不接他的电话的,我后悔了。他怎么会这么快爱上别人啊,不会的,他就是生气了。他那是惩罚我一下。这样也好,经历一下别人,他就更明白我的好了。

独孤依依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人啊!薛名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人啊!可她们,都被背叛狠狠的,彻底的,一脚踏翻在地。

依依坐在黑暗的大礼堂里。今晚是林清玉的新书签售会。她现在的心情,出奇的安静。是那种疲惫到极点,放松下来后又酸又涩,没有情绪没有想法的安静。如同一个旅人,在风雪夜里跋涉了很久,终于可以靠着火塘休息。只想伸开手脚,铺平身体,偎着火塘贪婪的取暖。

她拒绝再想薛名的样子。她甚至有点恼怒,她身边的人都怎么了,处处提醒着她想起周山。她已经很久都不会想起他了,可这次到了北京,她几乎每天都能想起周山。每个人,都提醒着她想到周山。她晚上又开始梦到周山了。

依依一大早去看薛名,下午才回到j大。她一天都没吃东西。可她一点都没觉得饿,反而觉得整个身体都是沉甸甸的,塞满了莫名的重量。她嘴里涩涩的,口水都是苦的。她很早就来到大讲堂里,坐在台下,只是觉得四肢百骸,附着疲倦。

林姐姐终于上台了。大礼堂里哗的一下爆发出掌声,有学生吹着长长的口哨。依依只是微笑着。林姐姐老了。可是,她多美啊!别人都是漂亮,青春,可爱,可她,就只是美。真要命。她整晚都笑着,舞台上的光把脸上的皱纹明明白白的照出来。可她一派云淡风轻。她其实没有小虎牙,可依依一直都觉得她笑起来带着小虎牙的俏皮。

林姐姐说,她的书,她一个字,一个字,是用心写的。依依想,她一定也会一个字,一个字的用心看。

林姐姐多久没出来了?她现在是一头短发。依依也曾剪短过头发。女子总是把长发和情事联系在一起。那缕缕青丝,也真的如缕缕情思一样,百般纠结,欲诉还羞。

依依最早听到的青丝故事,就是林姐姐的。

长发为君留,长发为君剪。

之后,她毅然断发,断情。

再之后,传说她嫁入豪门。传说她相夫教子。传说她很幸福。

也有传说,那个最终陪着她的男人外室产子。庞大的资产终于有了继承人。

这个传说真是俗套到让人不再有任何的猎奇心理。人心一如既往的贪婪,守着林姐姐那样的绝色,也要补充新鲜的青春。

只是叹息,林姐姐再也不会留长发了吧。

当年她的东方不败,在铺满如血晚霞的大河里破水而出,一袭红衣,昂首饮酒,睥睨终生。那个姿势,深深的,震撼了依依。

至高的美,是一种力量。

可是,能真的欣赏一个女子贯穿一生的完整的美丽的男子,有几个?

对于男子来说,迟暮的美丽,是一种强弩之末。

美人迟暮!美人迟暮……

美人迟暮。

同样的境地,英雄末路是悲壮,是完成,是流传。是大漠孤烟,是长河落日。

而美人迟暮,是自怜,是神伤,是追忆。是夜长露重,是雨打芭蕉。

就连悲剧,女子都比男子悲剧的狭隘。

可是,你看林姐姐,她笑的多美。她的姿态,多么的优雅。

年轻时,她是光影里倾国倾城的美人。现在,她在诗书墨香里从容的老去。没有挣扎,没有怨愤,没有凄怆,她就只是,慢慢老去。

陌上花开,缓缓归已。

女人的衰老,让人悲怆。

可依依,从来没有害怕过衰老。她心里,有丰盛而剧烈的回忆,足够滋润着她,在宁静的角落里,安然的老去。

依依坐在黑暗的大礼堂里,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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