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盛女 第一折 大风晴日入京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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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走在那条长长的台阶上。

台阶呈之字形,顺着山势蜿蜒穿过层层铺到山顶的花园果园。

依依光着脚,一步一步,轻轻走在台阶上。粗糙的水泥面磨着她的脚,脚心传来冰冷的凉意。台阶两旁秋虫唧唧,有地灯散落在各个拐角处,静静的一团黄晕。

每过一个拐角,依依就会停下,静静的站一会。可是,周山不会在拐角处等着她了。

那年夏天的晚上,她第一次走这段台阶。

她光着脚,一步,一步,轻盈如跃起的鹿。她跳一下,白色细棉纱的长裙就在台阶上翻出一片皎洁,像在台阶上开出一大朵白色重瓣月季。夏夜的风,蓬蓬的拍在脸上,吹着她的白色长裙。依依只觉的全身轻盈的也像能被风吹起来。她的脸上始终蓄着笑,都快满溢出来。

她踏着台阶往上走,一直仰着脸看着台阶拐角处。周山静静的立着。月色笼着他瘦瘦高高的身体,就像一幅剪影。他眼睛里全是笑,手里拎着依依那双银色细高跟的鞋子,静静的等她上来。

周山租的那间小房子就在山顶的小区里。只有那一栋楼。依依在月色里看到楼外墙铺着玉白色的细瓷砖,静静的闪着流水一样的光。

房间在三楼。周山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依依看到一张大大的椭圆形的床,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床单长长的,一直铺到朱红色的木地板上。对面一张白色的电脑桌,一台白色的笔记本。依依告诉过周山,她喜欢白色的房间。桌子上摆着一只高高方方的琉璃筒,插着一大束向日葵。旁边排着一大堆碟片。都是他俩爱看的老电影。

那个夏天,他们看了多少部老电影呢?只记得完全不知道黑夜白天了,一部接一部的,通宵不睡。葫芦娃,黑猫警长,忍者乱太郎,柯南,八十年代香港武侠电影。哥哥的《霸王别姬》,依依看一遍哭一遍。《勇敢的心》,每当风笛吹响,依依的眼泪也会随着落下来。周山揽着她,也不说什么,任由她把他的白衬衫抹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

那时候她的眼泪可真多。可是她从来不会伤心。她的眼泪只是为电影里的人,小说里的故事流的。她跟周山,没有让她掉泪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好。依依只觉得好。

终于毕业了!终于来了他的城市!终于可以朝朝暮暮,旦夕相对了!再也不用绷着全身的力气才能忍耐隔着千山万水的想念!从今晚开始,只要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只要伸出手臂,就能抱住他瘦削的身体!只要探出手指,就能抚上他的眉!

周山的眉,长长的,就像停留在眼睛上的黑色的鸟,随时要以一种骄傲的姿态,展翅飞走。他静下来的时候,依依最喜欢用指尖,细细的划过他的眉。鼻梁。嘴唇。

他的样子,依依一遍遍的描摹,印在了心上。

后来。依依很多年都没有流过泪,她不哭了,却一直都那么伤心。那伤心浸在她的血液里。呼吸间都是忧伤的气息。年少的伤心忧郁,是不经世事的,兵荒马乱,一阵阵乱乱的来又慌徨的走,只留下破坏和忙乱。无从应对。周山走后,忧郁是水滴石穿,扎在心里。积成深潭,不会流逝。只是越来越深。那忧伤每时每刻都积聚着,找不到来处,看不到纹路。她整个人,是一座旷野里的孤崖,不断的渗出忧伤,凝聚成滴。一滴,一滴,所有的希望和快乐就这样被顽固的磨穿。深切的悲哀。

看林姐姐的东方不败,刚出场的那段,依依每次都反复重放,只是觉得惊为天人。周山总是会笑着说,我看你看林姐姐的眼神,都会怀疑你的性取向!依依丢个枕头打在他身上。

不过那次看吴彦祖的片子,周山真的吃醋了。依依突发兴致,要看吴彦祖早年的片子。她拉着周山跑到山下c大外面的那条步行街上,那里有一家租碟片的店子。依依提议看片子的时候,轻描淡写,一派豪迈,好像她很有经验的样子。其实她那时候全无看情色片的经验。她也不知怎么来了兴致,非要那晚看。

两人站在店外,踌躇莫展,最后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进去租碟。依依输了。进了店子说了半天,店主是个中年男子,又黑又壮,脸上是一副世事洞明的神情。听依依支吾了半天,二话没说,甩到柜台上几张花花绿绿的碟子,依依都没敢细看是什么,一把抓过碟片落荒而逃。

两人站在街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笑起来。就那么手牵手,一路笑回去。因为来之不易,依依看得分外仔细,将吴彦祖从发根到发梢,看了个仔细。赞叹不已。结局就是周山一把将电脑关了,恨恨的将依依扑倒在那只旧沙发里。

依依喜欢跟周山一起窝在那只旧沙发里看漫画。他们都喜欢那部灌篮高手。周山自己也是灌篮高手。

依依也喜欢窝在沙发里看周山做饭。周山的神情很专注,耐心的剥着栗子。楼下有个果园,栗子熟了就会落一地。依依跟周山早早起床跑去捡栗子。又买了一只老母鸡。回到小屋里煨栗子老母鸡汤。周山穿着白衬衫,随意挽着袖子。依依看着他的头发,黑黑的,覆在眉上。他的鼻梁。嘴唇。周山的下巴,侧面看,线条非常的流畅。他跟依依,都长着一只尖尖的下巴。他得意的宣称那是夫妻相。依依看着看着,就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周山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周山真的很瘦。他又那么高,看着就更瘦了。依依总是让他多吃,可怎么吃他都不会胖。晚上看电影累了,依依就给周山煮面吃。卧两个荷包蛋在锅里。周山小心的挑出蛋黄,喂到依依嘴里,然后埋头在锅里一阵风卷残云,喝的汤都不剩一滴。可他,还是瘦的肋骨隔着衬衫都能模得到。一起躺在床上午睡,依依睡不着,就在周山的肋骨上弹琴。他躺着肋骨会更明显,依依就那么一只一只的,弹过来又弹过去。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的调子,作配音。

依依贴着他的背,不说话,周山也不说话。可是空气里满满当当。依依只觉得很好。一切,都很好。冬天的晚上,屋子里还是有点冷。他们脚边烧着那只电磁炉来取暖。那只炉子是非常简易的电磁炉,一个圆形的红泥底子,盘了几圈弹簧样的铁丝,通上电以后,很快就烧的红红的。冬夜里,那只小小的炉子,就像开在他俩脚边的一朵桔色的花。

依依走到了那段铁梯子前。从那段朱红漆的铁梯子上去,就是山顶的那个小区,那栋楼就沐在一片夜凉如水里。从前,依依会在这段铁梯子上跟周山赛跑。她总是耍赖,先抢跑。周山甩开长腿几步就能追上她。两个人一路笑着跑上来,周山就会狠狠的揉着她的长发,依依被他抱在怀里,又是笑又是喘的,周山低下头,就吻住她。每次他们从山下回小屋,都会从这段铁梯子上咚咚咚的跑过。

依依现在只是一步步的走着,那铁梯子被秋夜月色洗的冰凉。依依站在了楼下。

三楼的那个窗口亮着灯,窗帘也是白色的。依依一瞬间有点恍惚,那件窗帘不知道是不是她当初选的那件米色闪哑光珍珠白的窗帘。但房间里住的不再是她。现在不知道住着的是谁。

再过十二个小时,她就要离开。永远的,离开。

她从前一直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她一定要再来看看这个房间。她一定会哭。就像每当她只是想一下离开这件事情,她就立刻难受的喘不上气来,五中如沸,全身的血都像烧起来。仿佛她跟那些过往再也没有关系,过去都活生生的,可她自己被埋在了坟墓里。活生生的,被埋进去。静静的,躺在黑暗里。那黑暗是有重量的。压迫着她,让她只能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更黑暗的虚空里。

后来,事情过去了四年,依依觉得自己太久都不会哭了。她就算再来,也不会哭了吧?

窗口断续传出晚间新闻的声音。住在里面的,是一对夫妻吧?一对平淡的,但是会走到底的夫妻。吃完了晚饭,冲个澡,一起挤在沙发里,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新闻。随口吃点水果。应该不会有太多交谈。可那也是好的,老夫老妻,彼此明了。

依依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跟周山讲呢?以前她在沈阳,他在昆明,每天周山总要跟她打好多次电话,一说就说好几个小时。两个人,好像有无尽的话要告诉对方。中饭吃了什么,天气冷不冷,今天穿了哪个颜色的衣服,动不动就计划着假期依依来昆明他们怎么玩。两个人每次说到这个话题,都有点迫不及待。但还是要等着漫长的学期结束才行。这还不够,他们还每周通信,依依的信总是写的厚厚的,邮票都要贴好几张才够。

她总是刚把信塞到宿舍楼下的绿色邮筒里,又想起好像没告诉周山她刚看完杜拉斯的《情人》。“多少人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假意或真心。有谁会爱你脸上衰老了的痛苦的皱纹,还有你朝圣者般的灵魂。”她跑回宿舍又写一封信,她写:周山,我爱你。这是我唯一的信仰。本来只是想告诉他刚看完的小说,结果又是写了半天。厚厚的,再塞到邮箱里。

依依总是选印花的信封,有时候是卡通画,有时候是几米的漫画。在信封的背面写一首歌词。或者一首诗词。依依那时候总是能发现很多歌词诗词,仿佛就是为了她写的。那么缠绵。悠长。字字咬在她心上。

“想见你,没有你,城市再拥挤,都没意义。”

“我想带你回我外婆家,一起手牵着手,看着落日睡着”。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依依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走在路上看见落日,听见一首老歌,看一部电影,一本小说,别人说的不相干的几句话,她总是转几个弯,就想到周山。

她的心里,涨的满满的,全是周山。她想着周山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手指,长长的。黑色的眉,长长的。他笑起来,表情也是静静的。眼睛是秋日的深水湖,洒满碎金子似的阳光,里面倒映着的,是依依。

可奇怪的是,她心里能想到周山的每个细节,可从来没想到过未来。依依只是觉得那时候很好。一切,都很好。未来,她想不到。

周山的信,每周两封。他的字,笔画灵动飞逸,习惯将一撇一捺,拖得很长。

依依提到的小说,电影,周山都会找来看。他是学市场营销的,可是在文字品味上,却跟依依有很多话题。他们看事情,总是那么相像的观点。

周山的信,不如依依的厚,他总写依依提到的那些事情,好像在回应她。不像依依,写很多情绪,那些小细节,她总迫不及待的告诉周山。她要让周山了解她每一天的每个细节,好像那样才能稍稍弥补他不在身边的遗憾。很多时候,白天刚发出信,晚上周山打来电话,依依就会再把信的内容说一遍,周山也听得津津有味的。

他们那时候真是有太多话要说。可是,为什么后来,他们相对时,更多的却是沉默?仿佛再多说一句,两个人,也不知道会是谁就会先爆发。

他们都静默着,好像赌气,又好像说了太久,太多,却全无用处。两个人只觉得疲惫,还有无能为力的绝望。只好看着一地那些话的碎片,尖利的横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就像那只被依依狠狠摔在地板上的琉璃筒,周山喜欢在里面养着开得正好的向日葵。一地的碎片。依依的心就在那闪着冷光的碎玻璃上面,被狠狠的扎着。周山的眼里,也碎了一片。

从前依依站在他们小屋的窗口,能看到c大的体育场。c大和这个小屋所在的小区,只隔着一条马路。天桥一端在c大正门口。一端就在小区门口。

c大是周山的母校。周山住的研究生公寓楼就在体育场旁边。周山期末忙论文,经常很晚才回小屋,依依抱怨白天见不到他,见他的时候还要跑下山去。

周山揉着她的长发笑她被惯坏了,原来两个人一个在东北,一个在云南,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但依依一到假期就会坐火车来看他。有一次,周山感冒,持续一周的高烧,依依担心的寝食难安,也不管逃课的后果,买了机票飞过来看他。周山前一晚打电话说很想她,第二天清晨,依依就站在了他宿舍门口。周山开心的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抱住她大笑着原地转圈。当然后来依依回东北后因为那张机票吃了半个多月的泡面。她也没告诉周山,只是又多找了一份家教。

现在依依已经在昆明了,两人天天见面。最远的距离也就是跑下山来到他宿舍而已。

依依耍赖,说就是因为已经在同一个城市了,更无法忍受相见却见不到。周山就给她买了一只望远镜。依依站在窗前,打通电话,周山就会走到阳台上,冲着山上他们的小屋的方向挥手。依依在望远镜里看着他,只觉得神奇。周山的笑容,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白衬衫皱巴巴的,看来论文写得很辛苦。

依依对望远镜里的周山有点上瘾,后来就算他忙完了期末论文,不用总呆在宿舍了,依依也会兴致所至,让周山专门跑回宿舍站在阳台上,让依依在望远镜里观赏。

周山被观赏够了,回来的时候顺手带回一大袋子的鲜橙子。他细长的手指,剥开橙子,先尝一口,然后塞一大块给依依,含混的说:这个甜!你吃这个!或者连剥几个,都自己狼吞虎咽的吃掉,再继续剥。依依讨厌酸橙子,哪怕有一点酸,都不会吃。周山就耐心的一个一个的剥下去,甜的,喂到依依嘴里。酸的,自己吃掉。

依依仰着头看着那只窗口。眼泪忽然就纷纷的掉下来。一滴,一滴,像更漏。深长。冰凉。夜深露重。

依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下山来,站在山下的天桥上。

她忽然看见周山静静的站在天桥的另一端,就那么看着依依。依依怔住了。她忘了开口喊他。忘了跑过去。她看不清周山的表情。可是,她觉得他的姿势,那么的伤心。

依依心里一阵心疼。

周山忽然转过身,走下天桥,穿过c大的校门,也不回头,就那么慢慢的走远了。

一进c大校门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以前周山喜欢用自行车带着依依,从这段斜坡上冲下去。周山猛蹬几下,然后大撒把。依依坐在后座上,抱紧他的腰。风吹着他的白衬衫,鼓鼓的,像一群白鸽子拍着翅子。

那条路两边挑着一盏盏的路灯。周山每走过一盏路灯,那灯就灭了。像画了一个黑色的句号。周山渐行渐远,那两排路灯,渐次灭了。一个一个黑色的句号,连成一线,是省略号。

依依着急起来。她要过去亲口跟周山说再见。她一直都没跟他说过再见。

他走远了。依依迈步刚要追过去,忽然发现天桥下面的马路是一条大河。她听见了岁月汤汤的流淌声。她一脚,又踏进了那种黑暗的虚空里。

依依一挣,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朦胧的晨光。她一瞬间,有点迷糊,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翻个身,只觉得枕头一片冰凉。她的脸,也是湿漉漉的冰凉。

她慢慢清醒起来。是的。她已经离开了。她现在是在北京。在租的小房间里。睡着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周山的背影,还是那么清楚的在眼前,依依都怀疑真的看见他了。可是,理智又告诉他,那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她很久,都不会梦到周山了。不像刚分手的时候,几乎每夜都能梦见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什么都不说。一脸的疲惫。

依依翻个身,慢慢又朦胧睡去。

机舱里其他人都下去了,空荡荡的一排排的座椅。依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墨蓝色织金色菊纹的地毯上。

机舱突然变得好长,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似的。依依怀疑是自己不想走完。

她一直以为,她跟周山,只隔着三个小时的航程。可这次,她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她跟他之间,隔着那么多的高山。还有大河。

她的座位,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机舱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用手指划出几个字来:昆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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