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她便听人说过——中土皇族的宫殿,以黄金为瓦、美玉为砖,倾聚全天下的财富建造;殿中高高垂下的帷幔,比祁地最大的王帐还要高;若要点燃殿上所有的红烛,光亮堪比白昼——
新妇垂下双眼,脚下墨色的玉砖,明亮如镜。宫中的教习嬷嬷曾说,这东宫是皇城中上佳的一处宝地,脚下墨玉殿砖便是明证——正殿建成不过百十年,玉砖的墨色,便由初时的滞重,变得明润无比,光可鉴人——全因地气清灵所致。
嬷嬷说得玄之又玄,她却全然不觉所谓祥和吉瑞,反倒时时处处觉得压抑,似乎周身总有一股戾气,挥之不去。
祁地的贵族喜金,北衍的士族却爱玉。她稍作回想,自己见过的几名衍国男子,果然皆是外表温润如玉,内心却冷如坚铁——就好比今夜,未与她行过合卺礼便弃她而去的储君——即使她不曾见过储君的容貌,只是隔着红绫,瞥见他的玄袍冷然旋起的一角,便知他应该也是这种男子。
世间再不会有她爱的那种男人——她深爱的白鹰,如今正盘旋在亘北天际的神明脚下。
太过刻意的喜庆与喧嚣一旦过去,殿中的清寂比往日更胜了一层。只不过,清寂之后,恐怕却是暗流涌动,危机深藏。东宫,怎可能是清寂之处?
燕初已然觉察,东宫的婢女内侍,对自己的境遇似乎早有预料。因而太子丢下新妇深夜离去,殿门外侍奉的近侍竟没有丝毫的惊慌。新婚之夜无法留住夫婿,对新妇而言,是耻辱更多,还是哀怨更多?
繁复的华服与钗饰,已被侍女们卸去。燕初望着眼前手臂粗的一双龙凤喜烛,指尖轻轻抚过一片白羽。
服侍燕初梳洗的一名侍女,许是同她一样,心中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竟扯到她的一缕额发。燕初眉心一拧,那侍女立时跪下怯怯称罪。
燕初却借此摆手遣退众女,殿内独留下她一人。
偌大的寝殿,即便帷幔重重,满目鲜红,仍是显得空旷清冷。燕初缓缓滑坐在地。身下玉砖冰冷,渐渐渗入肌骨,却不及她心头拢起的浓重寒意。
而北衍自开国以来,玉牒中共载有四名太子妃。一名未满二十病逝,一名终老于冷宫祈沅殿——如此想来,她实在算不得最不幸的一个;何况如今,满腔的仇怨尚无从发泄,她已无暇顾及自己幸或不幸。
夜半子时,洗砚阁。
顶楼暖室中花香浮沉,烛火轻曳。帘栊绡幕之后,设了团锦褥席与红木矮几。暄倚栏而坐,执着一只琉璃茶盏,闲闲啜饮。阿七一袭暗紫男装——与暄所穿,一式一样——此时懒懒伏在矮几一旁,面色被红烛映着,忽明忽暗。
此时只听暄低声笑道:“何苦让我带你出来?原本要寻些乐子,你倒只管歪着——”
阿七懒怠理会,却被赵暄捞在腰间一把拖近身前,“再不言语,便回府吧——”
她悻悻开口道:“殿下镇日里寻的乐子还少么——回去便回去。只在此间闷坐,又何必出来?”
“本王作陪还不够么?”暄笑着一手将杯盏斟满,一手箍在她的腰上,“外间那起男子,哪个有我生得好看?”
阿七手脚并用,无奈挣了半天亦是不得月兑身,口中便恨道:“生得再好看,日日看着,也是厌烦得很!”
暄一挑眉将她睨着,“原本要带你见识些趣事,如今既是呆在一处嫌我厌烦,不如算了吧,这就差人送你回府——”
话音未落,果然只见阿七立时打点起精神,自他怀中抬头问道:“趣事?什么趣事?”
“你可知昨日是什么日子?”暄不答反问。
阿七眸光略略一滞,“五月廿八……应是,储君大婚……”
此时暄沉声问道:“依你所见,觉得那郡主心性如何?”
“……算得上忠贞坚忍。”阿七见他眸色渐沉,不禁愣了一愣,月兑口问道:“你莫不是对那郡主——”刚说到此处,突然警醒,不肯再说。回想起那时那日,身在祁地,赵暄与燕初初见的一幕,竟似情意甚笃——阿七心中黯然,而转念又告诫自己——若去意已决,即便他处处留情,又与自己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