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屠 第六章 月港的陷阱

作者 : 阿菩

有明一代合法的中日贸易是以一种“勘合贸易”的形式进行的以日本国王给大明皇帝进贡为名带着货物和类似许可证的一个“勘合符”才得以入港贸易。按规定贸易使团不应过两艘船和两百人十年一次勘合符也是十年一换。但是这么长的周期和这么苛刻的贸易限制根本无法满足民间的商业需求而商人自己组织出海前往日本做生意又不被允许所以十年的期限经常不会被遵守商船常常没到期限便又来了而且船的大小、人的数量也经常标这些实际上是商业利益驱动的结果。

到嘉靖初年日本的勘合贸易权由幕府落入细川、大内两家之手。大内氏获胜后于嘉靖二年向宁波港派出商团但细川氏商船带着已经过期的“弘治勘合”也到达了宁波港并事先通过雇佣的明人副使买通了市舶司太监得以先行进港验货。

大内氏得知消息非常不满带武士攻杀细川氏正使冲入市舶司攻击明军。这一事件当时和后世的政治家多认为“过在太监”但执拗的嘉靖皇帝却认定“祸起于市舶”便武断地撤销了宁波市舶司断绝了对日贸易。是为“争贡之役”。

自从“争贡之役”以后大明已实行海禁所以眼下出海做生意的个个都是走私!大明朝廷的保守派固步自封却封不住沿海人民冲向海外的野心和勇气。保守派腐儒既不知天下大势又不顾民生疾苦面对海寇不思整治海防积极进取面对日益展的海外贸易也不能因势导利而是消极地来个一禁了事!但福建人多地薄濒海人民全靠海洋为生——羸弱胆小的捕鱼捉虾强悍胆大的便出海闯天下!这海一禁可把他们的活路都断了!明廷对“通番”之罪治得极重真判下来是要杀头的!本来若允许老百姓做生意就算要交纳沉重的税金只要还能活下去有多少人会干掉脑袋的买卖?但现在正规途径全被塞死他们活不下去便只有铤而走险入海走私了。

东门庆此时要去的月港隶属漳州位于龙溪县东南九龙江下游入海口离漳州府城约五十里地理位置大约在后世的厦门附近枕山靠海既有天然的良港可以泊船又远离明皇朝的政治中心所以整个地方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是这个时代中国最重要的走私中心之一当世称之为“小苏杭”。

月港的贸易线东通日本、流求南通吕宋、暹罗被误称为佛郎机(即法兰克的古音译当时或被回回商人用来指代基督教欧洲或更为具体地指代葡萄牙)的葡萄牙人来到这里也有好些年了。这个濒临东海的走私港口里常年活动着的葡萄牙人也有几十到数百不等他们用香料、黄金等货物和本地居民换取食物和生丝以维持他们在东海和南海的商路。因为是海外贸易重要的集散地商业达人不务农所以落在正人君子眼里月港的居民生活显然是奢侈而糜烂的!他们的服饰不但常常僭越甚至还充满夷人的风情!而尤其令道学先生们看不过眼的莫过于这里的民风!

月港的风俗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男的彪悍女的!

与道学先生们相反和正人君子八辈子挨不到边的东门庆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精神也为之一振。不过他这次来月港却不是来游玩享乐而是来觅船逃难所以对着大街小巷里来来往往的少*妇娇娃竟都熟视无睹只是想着如何出海如何上船。

东门家在争贡之役之前曾长期把持着泉州市舶司的美差争贡之役以后又深涉走私所以海上的勾当可以说是东门庆的家学渊源不过东门庆毕竟还年轻对航海事务从来都是耳闻并没有像他的父兄一样真正出海体验过而且他长期接触的都是比较高端的事务比如海上各派势力谁强谁弱海商海盗如何结合与士林吏员的关系又如何调处甚至连朝廷的政策、态度也有所把握但说到实际操作层面的事务——尤其是中下层如何运作他就不行了。他虽然对月港由那些大海商把持受哪些大海盗影响都大致知道可是失去了家族靠山之后这些人他都不敢去找!至于一个人拿着一些细软金银如何雇船出海这些东门霸东门度他们可没教过——因为东门家族的成员出海从来不用走这等低级路线。

所以月港地方虽然不大但东门庆进了月港之后却感觉模不到北。

由中国前往倭岛的船通常是在四月到七月上旬的夏季出此时中国沿海盛行西南季风;而从日本返航的时期又多在秋末冬初此时靠日本九州地区多吹西北风靠东南沿海地区则多吹东北风这个时候行船最快。如今季风已起为了赶上货期商人们、苦力们个个都在忙碌人人目标明确地奔向自己要去的码头奔向自己要去的船唯有东门庆在月港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找不到门路。这晚他在月港的客栈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向小二套问打听消息此时的东门庆本质上还是一个纨绔子弟气质与月港来来往往赚生死钱的商贩们完全不同所以小二对他也不免有些堤防怕他是官府派来调查的言语间便东拉西扯不落一句真话。东门庆听出他已经起疑不敢再问结了帐出门心想:“常听三哥说月港的船大多是从浯屿出海不如我就去浯屿看看。”

按本朝律令三桅以上大船若不得特许不但不许打造而且不许停泊。平常时节地方官吏欺上瞒下也没人去理会这条不合时宜的烂法律但最近海禁又严了起来大海船一般都不敢停留在大6港口而是藏匿于外洋的岛屿之中。月港这个地方的商人一般都会把船藏在浯屿——即后世的金门。

东门庆出了旅店后就找个行人问路但这时大家都在忙知道的没人有空理他不知道的问了也没用好容易问到个流浪汉模样的男子对方看了东门庆两眼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出海吧?”

虽然被对方看破但东门庆还是死撑着说道:“不是我是要到浯屿看一个朋友。”

那流浪汉哦了一声说:“要到浯屿得渡海要渡海得先找到船现在正在船期若没早早预定恐怕有钱也买不到船位啊。公子约的那位朋友给公子定了船没有?”东门庆说没有那流浪汉道:“要是这样那公子得先租条船。不过……”说着手伸了伸东门庆一笑知道对方是要钱——他不恼反喜因为东门家的家教从来就是“交易可以倚重、‘好人’不可轻信”所以对方要钱东门庆反而放心便拿了一锭散碎银两给他那流浪汉拿到了钱精神一振指着东南道:“从这条小路一直走逢岔道取左边道路约走五里左右就有一家酒店店旗上写着一个张字。这家张记酒店老板叫张维为人最古道热情的满月港的人都知道。他除了卖酒也帮散客找船去浯屿的。你找到了他总没错!”

东门庆大喜便依照他的指示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小路上有许多车辙、脚印路上也有行人赶路可见不是个偏僻的去处所以东门庆也不担心。走了二里开始有岔道逢岔道便取左边道路又走二三里路上的车辙、脚印渐稀行人也越来越少。走了五六里果然望见了一家酒铺上面写着一个张字。酒铺朝东开店铺面前是个小池塘池塘里停泊着两艘小船池通江江通海正是东南沿海特有的格局。

东门庆见这家酒铺没什么人心里有些警惕想了想竟回头回到市集买些不干紧要的东西和几个店铺的老板闲聊随口提及张维这个名字不料所有老板、商贩听到这个名字都竖起大拇指道:“张老板啊!那是咱们月港有数的好汉!”

东门庆心道:“全镇众口一词看来不是圈套。”便随口道:“听说他开了间酒铺不知道怎么走。”

被问到的人如实相告果然如那流浪汉所言东门庆这才打消了疑虑重新找到张家酒铺这么一个来回折腾再找到酒铺时已是下午。酒铺中竟一个人也没有东门庆在外面叫了两声才走出一个眼睛通红的汉子来这汉子个子短小但肩头、胸口出来的肌肉却都如同石头一般那双眼睛红通通的似乎刚哭过但见东门庆正留神他的眼睛时又是一瞪那一瞪竟如寒光一闪在倔强中隐藏着威胁东门庆不敢再看他问:“大哥可是张老板?”

那汉子哼了一声说:“张老板出去了我是他的伙计!有什么事情么?”

东门庆不说什么事情先问:“大哥如何称呼?”

“我姓吴。”那汉子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是要喝酒还是要租船?”

东门庆心想:“这人好凶。”不过心反而又宽了两分他自幼听多了江湖上的诡计知道越是有奸谋的人通常都越是佛脸菩萨笑便道:“我要租船去浯屿。”

那姓吴的汉子道:“我有事不能带你去。等黄隆来了让他带你去。”

东门庆问:“要等多久?”

那姓吴的汉子道:“黄昏之前他应该会回来要是黄昏他都不回来你就去别处找船吧。”

东门庆听他没打算留自己过夜又多放了两分心——他知道道上的黑店通常都是拖时间拖到入夜好留人加害的哪有到黄昏就赶人走的道理?便说:“好那我等等。”

那姓吴的汉子说着就一边坐着去也不招呼东门庆似乎全不将这生意放在眼里东门庆坐了一会觉得无聊叫道:“有酒没有?整两碗出来!再弄几个下酒菜。”

那姓吴的汉子说:“阿川不在我不会弄菜光酒喝不?”

东门庆笑道:“喝喝。”因见这汉子直爽心里越认定这不是一家黑店了。

那姓吴的汉子便转后面去取酒他进去后便咦了一声似乎在说:“你在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跟着就听不见声音过了一会出来对东门庆说:“阿川回来了你要吃什么?”

东门庆想这小地方多半也没什么吃的便说:“随便弄点你们拿手的就行。”

那姓吴的汉子便进去了过了一会拿了一壶酒出来而厨房里也响起了炒菜的声音东门庆拿出一条手帕将杯子抹干净然后再倒酒那姓吴的汉子瞥见冷笑了一声:“娘们!”竟不怕东门庆听见!

喝酒之前先将杯子擦干净在东门庆看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想到在这里却被人瞧不起心中不免有些不痛快拿起杯子一闻却是从来没喝过的劣等酒眉头一皱问:“有好酒没?”

那姓吴的汉子横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喝酒只管烈不烈哪分好不好!”

东门庆无奈心想:“小地方大概是这样了。”不愿被对方看不起仰起脖子喝了舌头啧了啧觉得满嘴都是臭味喝了一杯就不喝了。

没多久一个胖子端着一盘菜笑嘻嘻走了出来见东门庆停杯便问:“客官怎么不多喝两杯?”

东门庆看了那姓吴的汉子一眼不好说酒不够好却道:“这酒不够烈。”

那姓吴的汉子抬起头叫道:“阿川别理他!”

那阿川却笑眯眯道:“小地方是这样小地方是这样公子你将就些吧。”说着又替东门庆斟酒又替东门庆夹菜东门庆勉强再喝了一杯又吃了一口菜心想:“若在家里这厨子煮的东西只能拿去喂猪!”但见对方服侍得殷勤也不好不应景地吃上两口。

那姓吴的汉子看见不悦道:“阿川你讨好他干什么!”

阿川微笑道:“他多吃点倒得更快昏得更久我们办事也轻巧些。”

东门庆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拍案站起来叫道:“你们……”他不动还好这一站起来便觉酒气上冲头脑一阵昏沉竟然站立不稳——以他的酒量这是不当生的事情!

阿川上前一脚把他踢翻踩在脚下捏住东门庆的鼻子拿了酒就往他嘴里灌。

东门庆呛了好几下因呼吸道被控制住便不由自主地吞下了几口酒没片刻脑袋的昏沉就越来越严重迷糊中听那姓吴的叫道:“阿川你做什么!”

又听阿川说:“这家伙是只蠢虾是黄隆引来的。趁着老大不在我们把他做翻了刚好可以给你凑足回诏安的盘缠……”

再接下来的话东门庆就听不大清楚了好像那姓吴的又说了什么再过片刻东门庆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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