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回锅 第五章

作者 : 陈毓华

第三章

埋头在尖锐的噪音里,这些年他没有被需要雕琢、敲打的石头和金属弄坏耳力,真是狗屎的幸运。

大半天过去后,夏奔腾气愤的丢下手里的东西,他没办法专心,心情烦躁,做什么坏什么,一堆小山的瑕疵品,马的,都十万八千里远的人了,干么还要受她影响?

他抱住头。

在他脑子里晃荡的是她受创的眼色,瞬间苍白如纸的脸。

他很得意自己捅了她一刀?多年的不甘愿有因为这样抵销了吗?

该死的不但没有,反而心里一片焦躁,像一把文火,搞得他坐立难安。

其实他有什么好不甘心的?不过是一段旧情。

“夏老大,见鬼了吗?你今天居然自己起床?”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比破锣还要大的嗓子嚷嚷着,有逼近趋势,不过立刻就被夏奔腾通红的眼睛给骇得后退了一步。

“好红的眼睛,老大,你不会从我们回去到现在都没睡吧?不要那么拼啦,要是又胃出血谁来送你去医院?”

“闭上你的狗嘴!”

生虎缩了缩肩膀,脾气很暴躁喔,经期……工作不顺吗?

“老大每次遇到瓶颈时脾气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少说两句。”康宁显然比别人会察言观色。

“都是你不好,说什么夏老大一个人在工作室,他要忙起来一定不记得要吃饭睡觉上厕所,非要拖着我来,你看他这德行,骂起人来比我还凶,哪里没吃没睡了?

老大又不是你妈,有必要这么紧张喔?”

一星期有那么几天,Blue Bird的团队会过来工作室帮忙,他们各有本业,生虎是果农,一甲多的地从葡萄种到水蜜桃,种什么赔什么,一气之下来学金工,至于叼根烟说是在戒烟的康宁是自创品牌的养鸡达人。

两人半路出师,年纪又比夏奔腾大上一截,却开口闭口把他当大仔。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两个农业大王,对这点很坚持。

“老大,我来的时候看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欸,是认识的人吗?”生虎敏锐的察觉不对,立刻见风转舵。

夏奔腾闻言一把火直窜脑门,“她什么样子?”要是平常他才管你妈妈要嫁给谁,能叫他阴郁到快要长香菇的只有一个人。

他真孬,经过年轻时的女敕呆土笨,应该更懂手段的他还是轻易的被那个该死的女人给影响。

“就都市小姐,身材好得教人流口水。”男性本色,就随便看那么一眼,就能形容出个所以然来。

乡下难得有美女出现,那效果不只教人眼睛一亮,还滋润得很呢!

“说重点,为什么不赶她走?”夏奔腾忍不住破口大骂。

“大仔,那条马路又不归我管……看女人我都看重点啊,不然要看哪里?”

手套来不及月兑,夏奔腾冲了出去。

很硬的排头,很难堪的字眼,这样她还不走吗?

她有必要为一家破公司这么卖命吗?

他不想看到她,讨厌这么容易被她影响的自己,他今天受够了!

看着面色铁青的夏奔腾,两个不明白发生什么大事的欧吉桑只能在胸口画上十字,老大的火气看起来不小,这下外面那位小姐要倒大楣了。

他们家大仔艺术家脾气是很难搞没错,但是也没小气到连马路都不给人过,那个水姑娘是怎么踩到地雷的,让老大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老大不会出去把人吃了吧?

秋老虎,很咬人。

简陋的波浪板挡不住日头,一半遮一半晒,不过几个小时,就算体质不属燥热的她也觉得吃不消了。

还有她的肚子很胀,卖荔枝的大婶非常热烈的介绍自家产品,什么黑叶,什么玉荷包,还有糯米糍,挑拣下来也就是比较丑的荔枝整篓端给她吃。

“你尽量吃,吃多少都没关系,要不然放着也是坏掉。”

她推辞不掉,荔枝酸酸甜甜的真好吃,不过,一颗荔枝三把火,现在的她是一座活火山了。

杨贵妃一定体质属寒,才能大啖荔枝,不然早就是豆子贵妃了,哪还能教唐明皇念念不忘,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见她一面?

“谢谢大婶,我吃不下了。”对于这种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好意,她只能婉谢。

“果然是城市来的小姐,吃东西跟小鸟一样少,我随随便便都能吃掉一大把……”大婶对自家的“瓜”超有信心,自卖自夸之余,小埋怨她不识货。

大婶,这跟住哪里无关好不好?暴饮暴食不好,她真的不是杨贵妃。

何况她心里惦记的是别的事,留在这里守株待兔是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她就不相信夏奔腾一整天不出门!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日正当中,她在这里又耗掉半天,大婶也从她家阿太一直聊到荔枝要怎么喷农药……她怀疑自己还要无止境的等下去?

这根本是蚂蚁与长毛象的战争。

她哪来的美国时间继续在这里等下去?手机里有十一通的未接电话都是公司打来的。

她鸵鸟,她不敢接。

她抱着头,无声的哀鸣——

“你狠,这是我经纪人的电话,你去联络他,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从我眼前消失,我不想见到你,听清楚了,别让我再见到你!”一只大掌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递过来一张纸条。

“夏……这是什么?”又见到他,还是一脸不善,眼睛更红,下巴胡碴更多,她已经不抱希望他能给什么好脸色了。

“你耳聋吗?我经纪人Ken的电话号码。”她的脸很红,她到底在外面晒了多久的太阳?

“你不愿意跟我谈就对了。”她的眼睛有点花,嗓子有点哑,快速的站起来使得头有些晕,经年累月在家里还有公司来回,待的是冷气房,眼睛看得到的只有电脑萤幕,身体好像不知不觉变成弱鸡了。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知道了。”把他给的字条收下,折好放进皮包,成绩烂到爆,可是,愿意给电话已经是他很大的让步了吧?“总之,还是谢谢你。”

他的下巴抽紧。

“我可以问一个额外的问题吗?”

他上下打量她,撇嘴。“不许言语无味。”

真是有够狂妄的。

“那只鸟为什么只有一只翅膀?”她指的是那只招牌鸟。

“是我折断的。”

“为什么?”她惊讶到微微地张开小嘴。

“你不需要知道理由。”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这就是艺术家的怪癖跟脾气吧,像那些抽象派画家,人家也不当白是白、黑是黑,鬼才看得懂的艺术品满街跑,那只折翼的鸟还算客气的了。

人家不说,她也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有继续指着她的鼻子骂已经是给面子了。

“那不说再见了,我想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提起买了准备带回去请同事吃的荔枝,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夏奔腾看着她的背影。人,如他愿的离开了,为什么他的心却像吞进一把未熟的涩枣?

凌子润坐进车子,发动引擎,这时候才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光光了。

八年时光过去,回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夏奔腾。

那么她自己呢?

在别人眼里她又是什么样子?

她恍恍惚惚,开车回到了台北。

把拿到手的电话号码交给上司,回到办公室的凌子润就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私人用品。

“凌姊,你这是做什么?”小编辑好奇的凑过来。

“休假。”

“你不是已经拿到那位大师的经纪人电话,难道是里面那位龙心大悦给你特休?”

“那只猪要我走路,回家吃自己。”她也不是闷不吭声的软柿子,随便别人搓揉捏扁,她还有三个月又十天的年假,不休白不休,她要一次休个够,其他的等她养精蓄锐后再说。

该她的,她一样不缺都要,在职场她可不是白混的。

“太过分了!这根本是假公济私,凌姊,你走了,他要是拿我们开刀怎么办?”业务经理的名声比破鞋还要烂,只手遮天的事情做得驾轻就熟,当他卯起劲来想对付某人的时候,谁也逃不过。

他的坏名声,公司一半的员工都知道。

“别杞人忧天了,很快就会有新的组长来,有事就像以前你们推给我一样推给他就对了。”

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凉,什么职场伦理,都争不过现实,她不会傻到去研究这位小编辑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性。

“不然……办个欢送会吧。”

人要走了,再捞个吃吃喝喝,也算人情一场。

“好,你们约好时间、地点再给我简讯,我会到。”

八年的时间,东西多得一个纸箱放不下,她把重要的物品收一收,可有可无的就先丢着。

“凌姊,你会回来看我们吧?”她要离职的消息传开,小组人员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围过来。

她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有多受欢迎,但是人缘也不算太差,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凌子润本来还没什么离情的心忽然蒙上了阴霾。

“地球是圆的,以后有得是机会见面,先说了,以后哪个嫁哪个娶都别丢炸弹给我,我们可是『田没沟水没流』了。”她故作轻快。

八年啊,还真不是短时间。

她的话冲散了淡淡的离愁,一个个七嘴八舌了起来。

很好,这才是她要的效果。

挥别了大家,搭着电梯下楼,大厅很安静,只有守卫无聊的看着监视器的画面,她朝对方点点头,走出公司电动大门。

她不是什么大咖,别以为公司会配给她什么停车位,她的小车通常就停在遭风吹雨打太阳晒的空地上。

“子润、子润,等一下!”把纸箱放在车顶正要开门,有人喊住她。

她遥遥望过去,静静的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弯着腰,一只手摀着小月复,显然得到消息后一路从办公大楼的最顶楼追了下来,一口气都没喘过。

“你要不要先喘口气?”

黑西装、白衬衫、黑亮的皮鞋,是到处可见的精英类型,不过他掉在额头前紊乱的头发稍稍泄漏了他不是那么精明干练的一面,甚至有些稚气。

他是夏英杰。

“什么怎么回事?你的体力退步了。”

“你还有心情说笑话?”他俊美到有些逼人的脸,在瞪大眼睛后,看起来更有邻家弟弟的味道。

“你不会想看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吧?”要不是他出现,她真的差一点点就泪奔了。

“我在开会时听说你不干了,是真的?”看见她放在车顶的纸箱,果然是真的。

“你丢了一屋子的人跑出来?”这下罪过大了。“要给我送行不用急在一时,打电话说一声就好。”

“反正我只是去摆摆样子,没人把我当一回事。”他一听就急了,哪还有时间去想别的?

“你是夏英杰不是别人,你不拿出实力来要别人怎么承认你?”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连他这种富裕家庭的二世祖也有过不去的关卡。

这幢大楼有好几个企业体系,创意广告虽然自诩是大公司大企业,也只占了大楼的三层,夏氏企业却囊括了最精华的楼层,小虾米跟大鲸鱼压根不用比。

“我爸妈心里只有我哥。”这就是他的心结。“算了,我们不谈这个,你有盘算跟计划吗?”

“要是我说没有呢?哈,你别担心,往好处想,就当休息,我可是资优的好学生,上班七年全勤,有时间可以想想要怎么再出发。”就当她给自己一点时间沉潜,一点时间想想未来,虽然这么说好像自欺欺人,但要是不这么自我安慰难道要她回去哭?

她从很久以前就不会哭了。

因为哭也没用,哭完了还是得自己面对一切。

也算她活该,这就是死守这份工作,不晓得多为未来打算的后果。

有得到教训总比什么心得都没有的好。

瞧瞧她多么的坚强……

“子润,我就是喜欢乐观开朗,一直往前看的你,不如……我带你去玩,这么多年你哪里都没去过,我们刚好可以趁这机会大玩特玩,把以前没玩到的都补回来。”一说到玩耍,夏英杰眼睛发亮,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再说吧,我今天才从新竹回来,昨天被蚊子闹了一夜没睡好,我先回去补眠,有事再联络。”她的眼神有点空,心情有点飘,这会儿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手机要记得开。”他怜惜的说。

“知道了。”

“晚上一起出来吃饭。”

“英杰……”她想拒绝。

这些年守在她身边的是夏英杰,但她只当他是朋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就朋友出来吃顿好的,没有别的意思。”对她,他很习惯退让。

没错,他从大学的时候就爱着她,她聪慧美丽,她温柔坚韧,可是那时候的她跟他哥哥是一对。

他很认分的退到一边。

后来,他以为自己可以乘虚而入,可惜她的眼睛始终不曾落到他身上。

“餐馆我来挑,时间我来定,你只要打扮得美美的出现就好。”他几乎迫不及待的希望现在就天黑了。

凌子润莞尔一笑。“好吧,就听你的……谢谢。”

夏英杰是细心的,他知道现在的她心情不好,也不想她一个人闷在房子里发呆钻牛角尖,所以才想尽办法要她出门。

他的心意她懂,但是,无法回应,真的没办法。

以前她很少在家。

租来的套房不大,一眼可以看透,一张单人床,一人水杯,一人牙刷,一个人的衣橱,幸运的是有个小厨房可以烧水煮个泡面什么的。

她是一个不懂生活的人,偶尔在花市买的盆栽,常常撑不到一个星期就枯萎了,然后晒衣服的小阳台空盆子越堆越多。

冰箱里只有几瓶饮料,一包没吃完的卤鸡翅宵夜,其他空空如也。

她不在家看报章杂志,公司里那些广告文件就已经快满到她的喉咙,不用回到家还要荼毒自己。

她是公私分明的人,可惜的是大部分的青春都给了工作。

看着狭窄的空间,她忽然觉得凄凉。

二十九岁的她事业有成,本来庆幸没有婚姻的压力,但是事业现在玩完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两头落空。

工作上的成就感已经没办法抵销这时候涌上来的疲惫。

说后悔吗?好像也不会。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只有往前走的权利,最好连一眼都不要回头。

所以,就连见到夏奔腾的震撼过后,她也强逼着自己不要回味、不要去想。

回家发狂的睡了一整天,她披头散发,睡衣扣子掉了两颗,怔怔的坐了好一会。

公司里不会有谁见过她这等模样吧?

这个是只有她知道的自己。

忽然空出来的时间,她发狠把堆积了许久的脏衣服全送进了洗衣机,听着洗衣机搅拌的声音,直到肚子咕噜叫才发现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天。

通常这时候她在做什么?

编辑进办公室的时间通常在十点左右,她是万年小组长,要比别人早到公司,这时候的她也许在看美编的MSN讯息,在她给的范本里找到可以用的版型,也许在联络所有的单元制作人,整个案子成败都要她扛……总之,不会在这里发傻就是了。

一样东西坚持太久后忽然放下,还是会不适应。

就像以前那段说断就断了的感情,她也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无法适应。

是因为见到那个人吧?才忽然想起久远的往事,她几乎要记起他的体温,他深褐色温暖的眼瞳,低如大提琴的嗓音,他习惯的小动作……分开习,可是不管再如何的重复温习,时光还是带走了很多记忆。

很多东西自然而然的模糊了。

再度见到他,那些藕断丝连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忽然噗哧笑了出来。她傻啊,想这些有什么用?只是凌迟自己而已……她起身拿起小几上的钱包跟钥匙,趿上便鞋,随便拢了下长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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