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温柔 第七章

作者 : 陈毓华

“姐,我们真要住这里吗?”眼花撩乱的萧融忍不住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一脸云里雾里的表情。

山西木料,房山汉白玉石,曲阳花岗石,山东临清砌墙砖,窗的朱木镌着吉祥的纹路,门面装饰细致入微,这是书轻浅对后府的第一印象。

“不喜欢吗?”回答的人是后王孙。

“好大,好漂亮,我喜欢。”还是半个孩子的萧融用力的点头,他这辈子还没有机会走进这么气派典雅的大屋,新奇的东看西瞧,目不暇接,一想到往后还能住下来,就像一个美梦似的。

“那就住下来,把这里当家。”

“这要问姐姐,”他眼巴巴的看着她。

后王孙的眼光始终留心着书轻浅,见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漫步往里走,他忐忑了,往前一大步,抓住她的手。

反正他已经在她面前失态几百次,不差这一回。“浅儿,你怎么都不说话?”

书轻浅颤了下,看着自己被抓的手,垂着睫,感觉好像认识了一辈子的他第一次这样喊自己。

“你要我说什么?”

本来尾随在后的屠管家很识趣把萧融带开了。

“家里没有女眷,伺候的人少,怠慢你了。”这一年他的心思完全放在重整这个家上面,除了以前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他一个也没留。

“什么怠慢不怠慢的,你也知道我懒散,以前一个央秀我就觉得她聒噪了,你要一堆人围着我生活,我会马上爬墙逃走的,”她露出惆怅的淡笑。

“不许逃,这一年里没有你,我已经受够了。”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伸开胳膊抱住她,他的下颚撑在她肩上,鼻息在她身畔,一个拥抱,很轻,却是朝思暮想。

书轻浅满脸红晕,推又推不开他,难得的女儿家神态毕现。

“后王孙……”

“现在连哥哥也不叫了,生分了吗?”

她推开了他。

“明明是豆蔻年华,却少年老成,平时板着小老头的脸来吓我,你可知道我猜了好久?不信,不敢去查,猜得脑袋都要破洞了。”他眼神如困兽。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书轻浅鲜活得像春天女敕叶上的露珠儿,萧秀珍却平凡得让人过目就忘;书轻浅不食人间烟火,别说下厨,锅碗都不识,那变态的玄苍,好吧,他们这群人也是一个个变着法子娇宠她,萧秀珍却得为了温饱奔波劳碌,还能照料一个弟弟;书轻浅爱笑,萧秀珍却都冷着张脸;书轻浅能文识字,萧秀珍据说白丁一个……

“我本来是消亡之人,老天爷怜悯,捡回一条小命。可是,我到底是萧秀珍还是书轻浅,究竟是妖魔还是鬼怪,别说你,我也分不大清。”一直以来,她有书轻浅的灵魂、记忆,可身体、环境却不是。

“我分得清楚就好。看起来是不一样的人,可是却有很多地方是相同的,你们除了有一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心虚的时候会眨眼,无措的时候会咬指甲,撒谎的时候会转过身去,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去想,屏住呼吸去看,”他拉着她去感受他心口激越的跳动。

“你不介意我的容貌变成这样?”

“谢谢你还活着。”

书轻浅的目光碎裂开来,泪如夏雨倾盆。

青春伊始,少不更事爱上的这个人,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公子,始无悔,至今依然不悔。

是夜。

装着茶叶、桂花,瑞香的枕头,美丽的葱黄帐子,让汤婆子塞得生暖的床褥,一切都新置的。

疲倦的身子躺上去就沉沉的睡着了,朦胧间总觉得有人在看她,睡得恍惚又不踏实,在虚幻和真实里沉浮着,前世今生纠葛着,那些她认识的脸孔,不认识的,在她的梦里来来去去,令她头昏脑胀。

“都灌了汤药还是不见出汗,怎么办?”拧干的汗巾一条一条的换过,丫鬟来去的换水,快要跑断腿了。

“这就麻烦了……”老迈的声音嘀咕着,“姑娘的身子底太差,这风寒也不是一两天了,能撑到这时候,真是难为了她。”

“想办法,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治好她!”男人的嗓音凶恶。

门吱了声,彷佛有人出去了,却没一丝凉意进屋。

“爷,这里有央秀就好了,您去歇着吧。”那双在她额头来来去去的手的主人说话了。

“不必,我在这里看着她。”

书轻浅模糊地想着,央秀……怎么可能在这里?

再度辗转,意识空白了,好不容易沉重的眼皮打得开了,只看见一颗黑黑的头颅趴在床沿上,看似睡着了,这头型,那鼻形,咦,挽了妇人髻啊。

眼光再往外看去,一丝通透的光亮打在屏风上,碎成繁星似的光点,照得整间屋子温暖光亮又不刺眼。

她睡了多久啊?

掀开被子,她不知道在床上睡了多久,骨头生锈了般,不怎么利落的身子碰到了打瞌睡的央秀。

她眼睛也不揉的直直跳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碰倒了坐着的圆凳。

“姑娘?”

“什么时辰了?我睡很久了吗?”因为才醒,她声音低哑。

央秀的眼睛没敢直视她,神色不明,书轻浅也不说什么,拍拍僵硬的脸皮,想下床却觉得天旋地转。

“姑娘睡了七天了。”

“嗯,难怪身体硬得跟石头一样,不如你帮我捏捏。”她半靠着,原来都喊她小姐的人,现在改唤姑娘了。

手过来了,人也爬上了床,把她蓬乱的头发梳开,慢慢绑成松松的辫子,用翡翠夹子夹了,搁在肩膀上,然后才开始揉捏她的脖子。

央秀的力道适中,捏得书轻浅微微眯起了眼睛。

“央秀,你许配人家了?”她还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要替她找个匹配的对象,对不起,央秀。

“是。”

“那为什么还出来做事?你那口子对你不好吗?”

“不,”央秀的手停滞了下。“他对央秀很好,有好吃的一定有我一份,赚的钱一定交到我手上,虽然只是小康人家,婆婆小姑都当我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这样啊,真好。”

“这活儿,是爷找上门,爷说……说姑娘是轻浅小姐?”

背后的手停了。

书轻浅拍了拍央秀的手,不看她的脸。“不要勉强,你如果当我是她我就是,如果心里觉得不是,就当不是。”

“我……”

“你嫁人了,找到好婆家,丈夫也真心待你,那么就不要再出来辛苦了,有机会,带你那相公来给我瞧瞧,你嫁人,我是一定要看过才能算数的。”

“你真是我的小姐吗?”央秀的声音颤抖了。

“怎么可能,我全身上下大概连骨头都跟你口中的小姐不一样对吧?”她打哈哈。想不到她这辈子还能见到上辈子这么多熟人,明明才一年工夫,就已经是两辈子的事了。

“其实,我那家里只靠相公赚钱也颇为吃力,我当时想如果真是小姐,央秀真的愿意来伺候你。”

“我只是在这里借住——”

残余的话噎在喉咙里,因为屏风处转出一个人,他不知道何时进屋子的,听了多久的壁角。

央秀行了礼,下去了。

书轻浅拉开被子想下床,一双脚在脚踏上模索着。

“瞧你一张脸瘦的巴掌大,怎么连脚也缩水了?”他半个身子蹲下来,竟是为了替她穿鞋,动作自然得好像本来就常这么做。

书轻浅不自在的缩了下。

他两只手一起握着她的脚,没放手。

看着他,她觉得心里好像一盆打翻的热水,温暖的感觉溢了开来。

“为什么把央秀找来了?”

“不喜欢吗?”

“她嫁人了,你不应该再让她搅进来,如果她不想留下来就让她回去吧。”

“我这里,你没一个熟脸的人,我要她来,有个亲近的人,你会住得比较自在一点。”

“那为什么要告诉她我的事?”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说她不愿再伺候小姐以外的人。”

“她刚刚脸都吓白了。”

“你心疼她,就没心疼过我?”

“你这吃的是哪门子醋?”

后王孙忽然伸过手来把她抱住,书轻浅的脸就贴在他胸口。“不吃飞醋,那你得给我点好处。”

“什么好处?”

他指着自己的唇。

“别,我会把病气过给你。”

“你昏沉沉那几天我也没少过来,不怕。”只怕她的病情有什么变化,真想替她承受。

“想不到我一来就给你找了麻烦。”

“这不是麻烦,我只要你好好把身子养好,好好吃饭,再好好地跟我白头偕老。真要说,你会生这病,是因为我,要不是跟着我在雪地里东奔西跑,也不会这么严重。”

虽然是凑着她的耳边说的话,他的声音很轻,却叫书轻浅鼻子发酸,心头泛软。

“也找个大夫问问你是怎么了,我也好安心。”不知道他会不会讳疾忌医?会不会伤到他男人的自尊?还未考虑清楚,话已经冲口而出。

“你回来,我就没事了。”

书轻浅轻轻一叹,看着他的神情,心觉得痛,手抚过他被光影勾勒出明暗的线条轮廓,他的脸蹭过去,让她模。

“我不要你这样,人要忘记悲伤,世上不只有坏事,不只有悲伤,好好活下去,会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事。”

“你是我这一生遇到最好的事,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我只愿你一生平安。”

“留在我身边,看着我,照顾我,让我一生平安。”

“你喔,唉,让我靠一下。”

“就算要我抱着你睡都没问题。”他很大方地侧坐,把肩膀让给了她的脑袋。

一手仍旧搂着她。

书轻浅靠了过去,整个人偎在他身边。

虽然有些冷,她却觉得心安,心安了,人懒懒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两人就这样坐着,屋里屋外,杳无人声。

书轻浅依稀想起了在京学的那些日子,大树下,后王孙也经常这样让她依着,看云,看阳光透过树梢,看来来去去的学子,他看书,她捣蛋,原来他们相依相偎的时间这么长,长过了她所知道的时间。

想得迷蒙,睡意又萌生,不一会儿她便垂着头睡着了。

后王孙见状又往她那边挪了挪,拉过一旁的被褥,严严实实的盖到她的下巴,然后连被子带人,抱住。

雪时疏时密的下着,天一直没放晴。

外头去不了,因为成了惊弓之鸟的后王孙大爷下了禁足令,在大夫没有点头说她的身体大好之前,书轻浅只能留在屋子里。

吃吃睡睡,睡睡吃吃,百般无聊。

屋子很暖,里外都摆了炭盆,让她昏昏欲睡。

“小姐,奴婢回来了。”进来的人是央秀,月兑掉肩头有些湿的披风,看样子在外头走了好长的路。

“这两天不见你,怎么了吗?”书轻浅支起身子看她。又自称奴婢了,回到旧时的称呼,这两天发生了什么吗?

“奴婢回家去了,回去跟家里人商量过,想留在这里。”她把自己弄干净了,这才靠近书轻浅。

“家人同意吗?”

“是。”

“那就好。对了,五斗柜上层有个东西,你去拿出来,小漆盒雕猫戏蹴鞠那个。”

央秀取出了那个盒子。

“这是给你的。”书轻浅淡淡说道。

央秀不明就里的打开盒子,里头有钗儿、花簪子、金叶子、两锭金元宝还有一处小庄子的房契。

“小姐要赶我走吗?”她颤声问。

“傻丫头,这点东西是给你添妆用的,你出嫁的时候我没赶上,这时候才补给你,你可别挂在心上说我没心没肺。”天地良心,她是真心实意的,只是这些拿出来的不是自己积攒下来的,是她向后王孙借来的。

“小姐,我不能收。”央秀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

“什么能不能?我们名义上跟实质上都是姐妹,我从来也没当你是下人,要你收你就收,这样我好心安……欸欸,我可不是要你哭,也不是非要你承认我是谁,你行行好把眼泪都收起来.”书轻浅没办法的下了床,搂过央秀。

陪她下棋、聊天、做秀活、替她背黑锅的人都是央秀,眼盲时,说话给她听,陪她解闷,寸步不离的也是央秀,这份情,她时时惦记着,金银珠宝虽然贵重,也不能回报央秀从小陪伴她到大的感情于万一。

“这是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欸,后大爷每天巡房的时间到了。

书轻浅握了下央秀的手,笑咪咪的迎上去。

“我们可以走了吗?”

“瞧你这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人家还以为我对你很不好,把你关到发霉了。”他敏感的看到央秀手捧的漆盒,心里有数了。

其实他也真怕她闷坏了,所以允诺先领她把后府逛一圈,天若放晴再带她去骑马。

“外头的事都办妥了?”

“没什么重要的事。”

书轻浅率先踏出门槛。

“小姐,这要带着。”央秀追出来,给她披上大氅递上手炉。

“谢谢。”书轻浅说道。

央秀又红了眼眶,呐呐不得语了。

等到她和后王孙走上好一段路,她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冬天赶快过去吧,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爱哭。”

后王孙温柔的模了她的发,什么都没说。

这丫头压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教人掉眼泪的罪魁祸首吧。

说要逛上一圈,其实也没那么容易,书轻浅大病初愈,天气又冷,到处是积雪,荷塘小湖,一些容易起风的地方后王孙都避了开来。

踏出她住了大半月的屋子,她这才发现这院落前后就有三叠大屋,两侧厢房以堆叠的姿态左右延伸出去,或有青柏错落,或有修竹,或有腊梅,还有繁曲的石阶,漂亮级了。

“浅儿穿女装真好看。”

书轻浅见他凝神注视自己的样子,不禁失笑。

“好像不管哪一辈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是男装,八成是投错胎了。”

“你的女装只能给我看。”他可不想给别人看。

“好。”他的眼睛有波光,有浮动的光彩在流动,她想也不想就允了。

后王孙低头,轻轻一吻落在她的眉心,温柔的触感带着他独特的气息。

“就算是子瑶也不许!”

“怎么扯到瑶哥哥身上去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可你也不讨厌他。”

尽管王子瑶没有明确的表明态度,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书轻浅情有独钟,用情很深。

“我跟瑶哥哥真的没什么,充其量,就收过他一盆花。”

“一盆花?”

有人咬牙,他好像连一朵也没送过。

“我记得他那把焦尾也落在我那里。”物是人非,她也不确定那些东西还在不在。

“焦尾琴?”有人的眉毛竖了起来。

半亩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除了一把七弦琴是他的宝贝,王子瑶什么都没放在眼里。

后王孙觑着她,不带情绪,可眼瞳有些深,有些锋利。

“你喜欢他?”

“你想到哪去了?”书轻浅知道他动了肝火。

“他碰过你吗?”

“后王孙,要我揍你吗!”她也生气了。

他身形微动,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就看见他的面孔急遽放大,一口咬住她的唇。

两人鼻息互相纠缠,他用力吮着她的唇瓣,舌头撬开她编贝一般的牙齿,勾住了丁香小舌,与之共舞,不愿放开。

书轻浅挣也挣不开,最后勉强挣开,气息一片紊乱。

后王孙不愿放开她,“你是我的!”

“说了也不脸红。”她又不是阿猫阿狗。

“你脸红了。如果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那你脸红也证明你喜欢我。”他声音柔软,如蛊。

书轻浅火红着脸默默不语。

后王孙过来拉她的手。“我信你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就算你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胡扯!”挣不开他的手,只得由他拉着,拖着,眼却湿润了。

拉着书轻浅的手,他们施施然往书斋踱去。

这里是萧融读书的地方。

从推开的窗可以看见里头的景象,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看着。

萧融一派认真的专注在书本上,可还是发现了院子外的姐姐。

他激动地站起来,绊到了什么,又跟先生说了什么,然后兴匆匆的跑了出来。

“姐~”他扑进书轻浅的怀抱。

他长大了,凤眼拉长了,个子也长了,五官褪去了稚气,已经有少年的大方开朗。

后王孙过去和西席打招呼,书轻浅模模萧融的头发,又模他的脸跟手发现是暖的,这才放心。

“要叫人啊,怎么没叫后大哥?”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改叫他姐夫了?”拉着书轻浅的衣袖,眼睛流露出依赖,他还是那个好喜欢、由衷敬爱姐姐的小萧融。

“八字都没有一撇的事,别瞎说。”她捏了捏他的鼻子。

“后大哥明明说了。”

书轻浅怦然心动,却强自淡定。“我都还没有问先生你的功课如何,你的脑袋都装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不会都在打混过日子吧?”

“我是担心姐姐的身子是不是大好了,但是功课一点也不敢怠慢,夫子还夸我认真。”萧融大大喊冤,扁起了嘴。

“的确。”后王孙回过头来。“蒋夫子说你一点就通,是可造之材,又说因为进度超前,可以放你半天假,如何?要不要一起去晃晃?”

“要要、要,我要!”萧融欢呼了起来。

毕竟还是孩子心性,听到有半天假,心已经野到天边去了。

后王孙重新握住书轻浅的手,一手却往她的耳垂模去,再把抓住她的那手贴在唇边吻了吻,“走吧。”

他唇上的温热透入书轻浅的皮肤,她又羞又窘,打他一把。

“蒋夫子还在看着呢!”这家伙!她又打他一把,因为刚跑掉的萧融正趴在拱门外,眼睛笑成一条缝了。

“这是人之常情。”

“你走得开吗?”

“今天左右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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