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德宴请了全村各户的当家人,酒席从院子里一直摆到大街上,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给常有德道喜,称赞他得了个仙女般的儿媳妇,常有德腆着大大的肚子和老少爷们碰杯,不一会儿就走路打转醉气醺醺了。
下午,金玉姐跟她那个阔气的男人回去了,走的时候抱住我亲了一下,偷偷塞给我两千块钱,嘱咐我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强忍着没有流下来,除了娘,她是对我最好的女人。
面红耳赤的人们一个个回家了,圆圆的月儿挂在高高的树梢上,热闹了一整天的常家大院变得静悄悄的。
常有德的老婆几年前就得病死了,常家大院就住着他和他的傻儿子,为了有人伺候,他在邻村找了个干净利索的女人给他们爷俩做饭干家务,村里的人们都喊她刘嫂,刘嫂住在挨着厨房的那间小屋。
常有德早早就在正屋睡下了,他把傻子和我锁在西厢房。傻子呆呆地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瞅着桌子上燃烧的红烛出神,屋子里死一般的沉静,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虽然早在心里做好了准备,我还是有点害怕。模了模贴身藏着的那把剪刀,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傻子没有侵犯我,竟然趴在桌子旁边睡着了。折腾了一天,我实在困了,就靠着床头睡了一会儿,闭上眼就做噩梦,总是娘在危险的时候解救我。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我拉开窗帘,刺眼的光穿过明亮的玻璃窗照在我倦意未消的脸上。傻子被我弄出的响动惊醒,站起来看了看我,一声不响地朝屋门走去。
门外的锁早已打开,傻子拉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刘嫂给我端来洗脸水,让我洗了过去吃饭,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蹭到床边朝床上扫了几眼,就满脸堆笑地出去了。
傻子一直在低着头吃饭,我觉察到常有德那双眼睛不时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赶紧吃了几口,站起来准备回房,常有德却说话了。
“云秀啊,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咱家啥都不缺,你可别委屈了自己,不然,我这当爹的会心疼的!”
不知怎的,我对他很讨厌,厌恶他的虚伪和歹毒,还有那双让人捉模不透的眼神,看了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只是点了点头,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然后独自回了屋。傻子吃完饭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关上门一直没出来。
中午,我不想吃东西,刘嫂给我屋里送过来几包点心,晚饭也是她送来的,还把一天都没见的傻子也拽了来。
一连几天,傻子都是白天躲进隔壁的房间,晚上坐在桌子旁睡觉,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到床边来过。
我的心慢慢地不再那么紧张,对他也渐渐放松了防备,我偷偷把剪刀藏在了床下,晚上也能安心睡觉了。就是刘嫂很古怪,每天早上都要借口给我叠被子在床上模索一阵子,起初我还觉得不好意思,可怎么拦都拦不住,索性也就不理会她了。
日子就这样安稳而无聊地过着,常家是村里唯一不用劳动却又十分富有的人家,我就把家里的书拿了来,没事就呆在房间里看书,除了打发无穷的闲时光,好象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傻子每天钻进他的小屋不出来,我便感到了好奇。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已经清楚他不会伤害我,于是便想去隔壁房间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可几次推门,里面都插着门闩,怎么敲门他都不开,问刘嫂,她只是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越是这样我的好奇心就越重,总想着弄清他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我趁傻子去茅房的时候溜进了那间房子,看到了他的另一个世界。
傻子那间小屋里很简陋,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靠窗户放着一张方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镜框,里面是一个中年女人的照片,依稀记得是他的母亲。照片中的女人很慈祥,可眼神中却有几分忧郁。看见她,我想起了娘,只不过傻子母亲的照片是彩色的,而娘的那张是黑白的,不然的话娘肯定看上去比她漂亮。
桌子的右边紧挨着墙角放着一张小床,床的另一头是一个书柜,书柜里摆满了书,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课本按顺序整齐地排列着。除了这几样东西外,屋子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我坐在床头打量这间小屋,想弄清傻子为什么天天躲在里面不出来,手无意中触到了枕头下一个硬硬的东西。掀开枕头,我看见一根一尺多长的棍子,棍子是山里到处都是的山枣木做的,可能是以前用来槌谷子,我们家就有好几个。
我搞不懂傻子为什么藏这么个棍子当宝贝,拿在手里端详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就把它又放回了原处。
刚放好准备出去,傻子回来了,看见我站在床边,他的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样子也吓人。他几步走到我的跟前,拽住我的脖领就往外拖,还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冲我吼,“滚,给我滚出去!”
这是我来常家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而且是骂我的话。我觉得很委屈,就躲在屋子里偷偷哭了好长时间。
我对傻子了解不多,就是知道的那点事也是听爹和四婶说的。
傻子比我大六岁,他以前并不傻,而且还很聪明。他是那时村子里少有的高中生,在县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就成天在家里怄气,连大门都不出,正好那年冬天他母亲得了暴病,没顾得上喊医生就死了。
埋他母亲那天,他一声没哭,只是呆呆地发愣,从那儿以后他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不出门也不说话。后来,他家的邻居有时会在深夜听见男人哭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象狼嚎一样让人毛骨悚然。人们都说他傻了,不过有的说是因为没考上大学得了气心疯,有的说是因为他母亲的死刺激的,现在看来跟这两件事都有关系。
常有德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却没急着给他看病,还是常有德的女儿金玉吵吵着不行,把弟弟接到她那里的大医院治疗,谁知道病没治好,傻子就自个坐车跑了回来,姐姐没办法,也就没再坚持看病的事。
人们都说他傻,我却隐隐约约感到他并没大家说的那么严重,再想想他平时反常的行为,我越来越感到傻子是个谜了。入冬了,天气渐渐由凉变冷,初冬的深夜寒气逼人,即便在屋子里也会冻得打颤。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傻子经常在半夜冻醒,我有点不忍心,却又说什么也不敢让他到床上睡。
我就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地给他披上件棉大衣,即便这样,傻子还是会在后半夜冻得睡不着,他就搓着手来回在房间里走动。
好象是担心惊醒我,他的脚步声很轻,其实我睡得不死,他每次起来我都知道,只是佯装睡着了。
终于有一天夜里,傻子又在轻轻地跺脚,我感到实在过意不去,就亮了灯坐起来陪他,心里琢磨着找个什么话题跟他说说话。
傻子从那次把我从他的小屋赶出来后就又不吱声了,看到我每天翻着书看,他竟然还知道从他的书柜里给我拿过来几本他学过的课本,一声不响地放在我的床头上。
我把看完的书拿出来朝他晃了晃,对他说:“傻子,你的书很好看,我看完了,还给你!”
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怎么竟喊他傻子呀!虽然我们之间没做过什么,可他毕竟是把我娶进门的丈夫,何况他是有名字的呀!都是以前人家在我面前称他傻子听得多了,才顺口叫了出来。
他愣了愣,呆呆地看着我好长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我不是傻子,我叫金宝!”
不知是自己感到羞愧,还是对他的话感到惊讶,我张着口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看着我窘迫的样子,他竟然冲我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他笑起来的样子竟是那么迷人,根本就不象是个傻子。
“你想看我再拿给你。”说完他就去开门。
我从那一刻改了口,赶紧说:“金宝,不忙,现在又不看,明天再拿吧!”
听见我喊他“金宝”,他又呆住了,直直地看着我,我好象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金宝开始跟我说话了,只有在夜里冷得睡不着的时候。他说话很慢,说一句就要想一会儿,不过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清楚。我还是感到他跟常人有点不一样。
可是到了白天,他就又一声不吭了,我甚至没见过他跟他爹常有德说过一句话。更让我奇怪的是,常有德也是从来不跟金宝说话,甚至很少正眼看他,父子俩好象是天天住在一个家里的陌生人。
除了吃饭,金宝白天还是自个躲在隔壁的房间,连我都不让进去。有时我借口看书,他却一股脑把书柜里的书全搬到了我们的屋子。
天气越来越冷,金宝能睡得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可他每天还必须到这个房间来。每天晚饭后刘嫂就会把他送过来,何况还有常有德那双让人看不透的眼睛盯着,直到我们上了门熄了灯他才回房休息。我清楚他们的意思,可是金宝却好象什么都不知道。
那年的头场雪来得早,而且下得又大,不过来得急走得也快,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就停了。刘嫂一边在院子里扫雪,一边不时地冲我的屋子里张望。
到了夜里,屋里的寒气更大了,金宝冻得根本没法睡得着。我的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到床上来睡。
相处了这么多天,我感到金宝并不全傻,而且心眼儿也不坏,跟常有德不是一样的人,他更象他的姐姐金玉。
我对他已经没有一点防备,反而觉得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跟他在一起有了安全感,有时我竟然会想着他是我的丈夫。
屋子里实在太冷,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躲在被窝里倒是很暖和,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我的心里竟很不是滋味。
金宝活动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我亮了灯,见我没睡,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好象在想什么。
果然,没多久他抬起头对我说:“云秀,以后我每天还到这儿来,等他们睡着了我就到隔
壁房间去睡。”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还清楚他爹在操着我们的心!
那一刻我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感动。人们眼中的傻子不但心里比谁都清楚,还那么懂得体谅人,他是看出我不是情愿嫁给他,因为自己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