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月的中旬,又是该去合欢树下,取信、放信的日子。我等到傍晚、梅园人少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了。
现在的时候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太阳还挂在天上,月亮已经上来。很罕见的时候,谁说的太阳和月亮见不到面?一路踏着小女敕草,心里还是有期待的。我天天呆在玉人楼后楼之内,即使节假日也没有机会出去。元稹给我写的信,有好多内容涉及了外面的世界,这对我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我从元稹那里知道了不一样的世界,相比较我的世界是那么单调的。我本来就说过自己是不会写字的,每天一样的生活倒也真的没什么可以写的。倒是他常常会谈到整齐划一的长安城,会谈到长安的酒肆歌坊的才子佳人,会谈到熙熙攘攘的长安闹市;会谈到每逢上元之际让人眼花缭乱的彩灯,会谈到春节之际漫天绽放的烟花,会谈到端午之时挤满河道的五彩龙舟……当然除了那些子花花世界,他也会谈到他所处人家的情况:元稹住在韦府里。韦夏卿和元稹的父亲是老友,本来都是在京师做官。后来元稹父亲得罪了朝中大员左迁至彰德府做刺史了。虽然两人相隔百里,可是书信往来频繁。韦夏卿通于官事,现在已然做到了太子少保之位。因为老友托孤,就义不容辞了。韦少保膝下育有一女,名为韦从,比元稹小了四岁。元稹时常会在书信里提到女孩的聪慧可爱,偶尔会写写自己对现在朝中的看法。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已经知道自己的努力方向,而且一直在朝它前进。从信的字里行间我可以看到他对官场的幻想和理想抱负。
前面我已经介绍过,虽然这个时代是以“新朝”为名而进行的,而实际上就是中国的中唐。中唐我是有一定的印象的。中唐是矛盾较为尖锐的时代,体现在政治上,便是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专权的两个恶性肿瘤。这两个恶性肿瘤从根本上动摇了此前形成的三省在唐代政治组织中的核心地位。一般而言,处于这样的一个政治环境巨变之下的文人,进入中央文官体系后,很难充分发挥其理想抱负。若要寻求政治上的改革,更非轻而易举,因为任何一种新政策的推行,必然会影响到新的人事与权益的分配重组。即使在中央集权较为稳固的政治环境下亦不会一帆风顺,遑论在内外交困的中唐。改革不会成功,现今的矛盾必然会继续发展。元稹空有一番抱负,可是对于官场有有几分了解?如果是仅仅是通过韦少保而认知的水深不见底的官场,他怎么可能在那样的地方呆得长久?但是历史上的他……
手里拿着要给元稹的信,心里的活动一直没有停。不知不觉就到了梅园。傍晚的梅园映着冷月的光辉,显得特别得冷清。我踏着女敕绿的小草,一路向合欢树奔。
“祈风哥哥……”听出是碧儿的声音,我悄悄地利用合欢树躲住自己的身子。
“碧儿,什么事?”一听就是祈风那厮的声音,微暗的天色下,他的声音如同一股清凉的水流自高处倾下来。
“前两天我就去找过你了,可是你不在。”碧儿从衣袖里拿出一个东西,貌似是那个荷包?
“哦?什么事情?”祈风走向碧儿,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好久不曾和祈风哥哥单独说说话了。”碧儿坐在地上,悠悠说着,还放松似的伸伸胳膊。
“起来吧,地上凉。而且夏天,虫子多。”祈风对碧儿伸出手。碧儿看着祈风,什么都没有说,拉着祈风的手站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的我的脚后跟都蹲酸的时候,碧儿终于开口了。
“祈风哥哥,我记得你的荷包是该换了吧?”碧儿的表情虽然我看不到,不过此时她一定是很紧张的。因为她的声音明显有点颤抖。
“是啊,也就是你还记得了。”祈风的声音带着笑意,似乎听出了碧儿的紧张,语气轻松。
“祈风哥哥,你还记得么?那年我们一起放纸鸢?”碧儿笑笑,手里拿着荷包的流苏。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吧?”祈风在碧儿面前总是这样温暖么?为什么面对我就变了个人呢?
“嗯,是七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真的好高兴,所以当祈风哥哥问秀儿会不会放纸鸢的时候,我明明就没有见她放过纸鸢,还暗示她……因为可以和祈风哥哥你一起,所以所有的纸鸢我都可以丢,只有那个纸鸢我一直留着……”
“……”祈风听到后,转身背对着碧儿,没有回话。
“我一直都是感觉祈风哥哥是讨厌秀儿的,因为她的不知进退,因为她的自作聪明,因为她的棱角分明,所以我一直想着哪天一定要改变你对秀儿的想法,毕竟秀儿就如然儿说的,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她只是缺乏安全感罢了……”我可以把这些话当做赞扬的话么?
“……”祈风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讨厌她,只是开始怀疑她的动机。我对刻意接近然儿的人都是那样的。”
“我知道的。当秀儿发烧,你和她在屋里单独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们会和好啦……”碧儿接着说,“特别是那次,你一再要求让秀儿给你染指甲的时候,我明明也可以帮你的,你却执意让秀儿做。当时我还小,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么多,可是那次之后,你就明显和我们疏离了。有时候会在房间呆着呆一天,等秀儿给你染指甲会说着你们自己才明白的话,我当时只是觉得你们和好了,就放心了。可是……我渐渐地发现自己,自己竟然在嫉妒着秀儿,我在嫉妒着她……”
听到这里,我的心不得不说是被惊得不轻。一直感觉然儿有颗七窍玲珑心,没想到碧儿也是心思通明。回想到最近两年,碧儿确实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祈风那儿。我原来还以为她是忙于自己的乐理学习,可是却忽略了自己在和祈风谈论问题时她失落的眼神……傻碧儿,你是你,我是我,你心灵手巧,心净纯良,我又有什么值得你嫉妒的?
“祈风哥哥,你还记得今年的上元节么?”碧儿或许是累了,自己兀自又坐在地上。
“嗯,记得。”祈风边说边把自己身上的羽蓝色深紫线杂银色葡萄纹长衣解下,垫在地上,自己只穿了件单衣,示意让碧儿坐上去。碧儿没说什么。只是温和笑笑,坐下来。祈风挨着她坐下来,“那是我们几个人最近的一次大聚会了。”
那次上元节,我还记得。明明祈风和李廉都已经在管理玉人楼了,可是我们后楼的丫头却还是不能出去,为此我们几个没少发牢骚。那是个很温馨的上元夜……
“还记得,那天秀儿唱的歌么?”碧儿挨着祈风,清秀的脸颊在月光下,更显得面若银盘,眉清目秀。
“秀儿的歌?”祈风貌似在思考,过了很大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我还是真的不记得了。”
“那也是啊,已经过去了好久了都。”碧儿站了起来,“祈风哥哥,这是给你的荷包。明天还要去练琴室,我就先走了。”
“也罢,我送送你。这就走吧。”祈风将衣服甩了甩,倒是没有披到身上(果然是有洁癖的人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等他们都离开我才从合欢树后站起来。碧儿倒不用对着祈风告白了(把东西放到荷包里,省了事了),不过又把我牵扯到其中了。现在我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刚刚好的脚踝又被累到了。我把石头搬开,从里面拿出那封来自长安的书信,又将自己的信放了进去。借着月光,我拆开了元稹的信,里面的话还是那样的风格。照样还是京都风土民情,不对……看到最后,我唇角不觉画出一条弧线,因为他的信里有这么一句话:今以以明两经擢第,他日必将驰骋与朝野,以报国恩。
虽然不知道元稹的擢第是不是和韦少保有关系,但是元稹的实力我还是很清楚的。一个八岁的孩子就那么会惹人生气,绝对是个人才。他现在已经是十五岁的男孩子了,按照唐朝元稹的生命轨迹,早就应该出现一个类似“崔莺莺”的绝世美女了,可是他的信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或许就如同我想的,他不过是和我知道的那个元稹有着一样的名字和类似的遭遇罢了。想到这里我就开心了。我心里对于自己知道的那个元稹是很反感的。不仅仅是因为我本身就不喜欢花心的男子,而且还在于他对女子的寡情。不论是对于薛涛大才女的始乱终弃,还是对于他对于崔莺莺的“尤物祸水”论,都让人心里不舒服。现在自己心里的那根刺总算是被彻底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