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大战以后,各地豪杰纷纷起事,杀死地方官,改用汉朝年号,等待诏命。旬月之间,天翻地覆,王莽在各地的统治陷于土崩瓦解。他能够统治的地区,只剩下长安和洛阳两地。
眼看形势吃紧,王莽急将大司空王邑从梁邑调回长安担任守卫,正在进攻赤眉军的太师王匡则回防洛阳,屏蔽函谷关。王莽虽然采取了一切必要的手段负隅顽抗,但汉军仍以风扫残云之势,日益逼近洛阳和长安。
大新朝的末日在一天一天地逼近,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末日的气息。
同时,民间关于王莽倚重魔头西门君惠,涂毒百姓、残害生灵、多行不义的流言纷然四起。更有传闻离奇怪异,声称王莽本就是西门君惠利用巨蟒转生的怪物!数日之间,“大泽斩蛇”的传说又演绎出新的内容,传布于大街小巷。
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当年高祖刘季大泽斩蛇,那条蛇曾经妄言,刘季斩它的头它就在汉初捣乱,如果斩其尾,就在汉朝的末期捣乱。结果刘季大怒,将蛇拦腰斩成十八段。所以,现在才有王莽的‘新’朝捣乱,不过只有十八年寿命。大新朝如今十七年过去了,眼见这是第十八个年头,王莽的末日也就该到了!”
流言传入未央宫,王莽既痛又恨。王莽愤然道:“我王莽就算是巨蟒转世,但是没有做一件荼毒苍生的事!再说朕此生乃儒之入世者,又月复藏万卷经书,胸有经世之志,韬光养晦数十年,一朝大权在手,自然不应错过这个大展才华的好机会,否则读圣贤书又有何用?”
历历往事浮现王莽心头,王莽痛心疾首,指天长叹道:“汉自高祖鼎定江山逾今已整两百年,变故不断,日渐衰弱。我王莽临危受命拯救天下,十余年呕心沥血,天下苍生不体恤朕也就罢了,到了今日,居然把朕视同邪魔外道!岂非苍天无眼,造化弄人?”
昆阳之战,九重门中精英尽没,唯有辛当因为回京送信,故而保得小命,苟且偷生。辛当寻思西门君惠已死,不能再吊死在九重门这颗树上,便想倒打一靶给自己解套。
辛当寻思妥当,赶到未央宫,跪见王莽,道:“民间流传西门君惠乃大魔头,百姓故而愤恨,纷纷背叛朝廷甘为逆贼。臣有一计,可让百姓不再蚁附逆贼,愿陛下采纳!”
王莽此时形若枯槁,心如死灰,身躯也微微颤抖,睁开苍凉无神的双眼,疲惫地道:“辛爱卿,有什么计策但说无妨!”
辛当又磕了三个头,道:“臣以为西门门主已经仙逝,但百姓并不知晓!不如从民间寻一个貌似西门门主的人,押至西门外当众斩首,说他是王涉余孽。此举意在表示陛下铲除邪魔的决心,同时将罪责推到王涉等人头上,说他们欺君谋逆。这样或许可以缓解百姓的怨恨,稳定长安局势,进而遏制逼近长安的反叛势力。只要有缓冲时间,就能够收拢各地兵马,与叛军再决雌雄!”
王莽的眼光疲惫地扫过石渠阁的巨大立柱,苦笑道:“辛爱卿,西门先生当初可是你九重门的门主,到了今日反而落井下石,不怕世人笑话吗?”
辛当磕头道:“陛下,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还顾得了那许多?”王莽对辛当的忘恩背主虽然不齿,但迫于时势,心底还是默许了,便一扭头,挥手道:“那好吧!辛爱卿自去办理吧!不过,这件事怎么能与王涉扯上边呢?”
辛当忙叩首道:“陛下莫非忘了,敦学坊原本是王涉房产,西门门主租用罢了。不少百姓都见过化名西门君惠的陈参,等到他们见到囚车上的西门君惠,自然会将陈参、西门君惠、王涉联系起来。鉴于这层关系,说西门门主与王涉同谋,百姓必不怀疑!”
王莽内遭离叛,外覆师臣,愁得坐卧不安。为排遣愁闷,每宿披览军书,倦辄假寐,不复就枕。这夜三更时分,已坐得久了,颇感劳累,便膝纳于白玉几案下,肘伏于几案上,凭几而坐。
王莽正要闭眼歇息片刻,突见一道青光闪过,一位青衣老者倏然落在房间。王莽大惊,正要呼叫,却被那青衣老者衣袖一拂,发不出声来!
那青衣老者黯然道:“老朽是你的亲舅,北方黑帝。上次来过长安,也不知你母亲是否提起过老朽?舅舅在长白山听说你母亲以身殉鼎,企图挽回昆阳败局,替你护卫江山,殊不知逆天而动,岂可侥幸成功,真是可悲可叹!”
黑帝叹了几声,话题一转,道:“如今外甥你的大新朝天数已尽,舅舅来此,想带你到长白山避祸,或许可以逃月兑一死,也免得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不知你肯去不肯去?”
王莽看了看黑帝,确认就是当初暗中劫持自己取回灵蛇珠的老人,母亲也确曾说过那个老人就是黑帝,自己唯一的亲舅。不管从前有什么嫌隙,今日落难之际舅舅能够来看自己,王莽还是心存感激。
王莽上前拜道:“原来是舅父,母亲自然提到过您老人家。不过,舅父之言,外甥恕难从命。舅父想想,外甥既然是大新朝开国皇帝,如何能够抛弃臣民,在国家危亡之际隐身而去?大新朝虽然难免败亡,但外甥不能离开长安,舅父的好意外甥心领了。外甥宁愿与大新朝共存亡,也不苟全性命!”
黑帝望着王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跟他母亲一样固执,摇摇头,叹道:“外甥你好好想想,历朝历代战乱之中真正倒霉的都是谁?是老百姓!不需要你这样的帝王拿脑袋去冒险。你再看看你的大新朝,各地带兵打仗的二千石以上高官有几个殉国的?”
王莽闻言一愣,粗略回忆了一下,真正殉国的将领的确不多。黑帝看了看王莽的脸色,继续道:“这些人投降的投降,反叛的反叛,隐匿的隐匿,甚至有的还漂泊海外,谁不知道苟全性命?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贤哲?会陪你血战到底?你信不信,一有灾祸临头,他们比谁都跑得快!你为何非得如此固执,要为一个已经毫无生机的大新朝殉葬呢?”
王莽颓然坐下,不相信自己的臣子真的会在关键时刻全都众叛亲离。但事实不容辩驳,数旬以来,不少地方官员的确纷纷投靠了叛军,只有朝堂上的文武官员还算齐整。对于朝堂上这些人,王莽本来很有信心,但听了黑帝的话,也难免心中打鼓。
王莽脸色十分难看,一把推开身旁的一大堆奏折,奏折哗啦一声都散落在地上。半晌,王莽流泪道:“舅舅,您不要再说了,外甥不会因为众叛亲离就放弃理想。外甥留在长安,就是要为自己的理想流尽最后一滴血!”
王莽知道自己志大才疏,导致了大新朝的败亡,涕泪道:“外甥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以我的才干,要想拯救这个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外甥才疏学浅,本不该妄想拯救苍生,但竟然听从了别人怂恿,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真是造化弄人,误我一生啊!”
王莽顿了顿,又黯然道:“如果不是母亲大人心存报复念头,若使不听众母亲篡汉的主意,我王莽大概还算得上是千秋青史一周公,怎会落个遗笑千古的下场……”
黑帝默然片晌,道:“外甥的确是仁义之人,但个人品质与国家兴衰、治国方略、历史的评价没有必然的联系。没有哪个帝王想把自己的王朝推向绝地。你应该明白,天命所在非人力所能挽回。外甥不必为此愧疚!”
黑帝眼看天色将曙,又劝道:“你母亲已经不在,父亲又未出关,还是跟舅舅回长白山去吧,该避祸的时候还是要委曲求全才好。如今,留在这里也是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走就走了,兴许还可以等候东山再起。”
黑帝看了看王莽,加重了语气,道:“否则,一旦叛军到了长安,那时舅舅也无法救你了。依舅舅看来,最好还是把天下托付给朝廷重臣,比如王邑。你当年不是靠汉室禅让才得到天下吗?如今也可以再禅让出去,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王莽垂下头,双手捧着脑袋,使劲摇了摇头,道:“如今这个烂摊子是外甥一手造成的,外甥不能回避责任。再说,依王邑的才德只怕也是回天无力,收拾不了这个残局。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将天下禅让给王邑其实是害他,无非是让他替外甥背负千古骂名,这种事外甥是不会做的。”
王莽想了半天,还是摆摆手,毅然道:“舅舅您走吧,虽然长安之外众叛亲离、国土尽失,但外甥相信长安城内不论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还有不少人是忠于大新朝的。外甥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如何向这些忠义之士交代?外甥决意战至最后一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无愧无悔,至死方休!”
黑帝劝不动王莽,急得搓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最后长叹一声,道:“大厦既焚,不可洒之以泪;长河一决,不可障之以手,外甥何必作无谓的牺牲!”
王莽咳嗽了一声,红肿着眼,哭道:“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外甥的所作所为,就让后人去评判吧!”
黑帝见王莽抱必死之心,难以劝解,无可奈何,只好化作一道流光,朝东北方向飞走了。
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王莽虽然心神不定,但对时局的把握还是清醒的。一大早,王莽召来桓谭,黯然道:“桓爱卿,你与朕、刘歆、庄尤当年在敦学坊同窗共读,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雄心尚在否?”
桓谭摇头,默然片晌,缓缓道:“陛下,臣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未经人世沧桑,那得刻骨铭心的体会。说实在的,要说对人生的领悟,我等皆不如扬雄。”
“哦,桓爱卿不妨详细说说!”王莽茫然道。
桓谭整了整衣服,拱手道:“扬雄一生淡泊名利,袖手无言,看得上眼的人以礼相待,看不上眼的人爱理不理,一门心思钻研学问,以古稀之年从容谢世,得以善始善终,名垂后世。反观之,庄尤庄大人耗尽一生心血博取功名,结果血溅疆场,死于非命。至于刘歆,他中途背主,身败名裂,更不能与扬雄相提并论。”
桓谭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苦涩道:“我桓谭今日犹在陛边,他日也不知魂归何处,怎能比得了扬子云?细想起来,真是苦不堪言,悔不当初!”
桓谭顿了顿,又道:“其实,早在四十万大军兵出昆阳时,扬雄大人就料到了此战必败,回想起来,真是痛心!”
王莽起身,愕然道:“扬雄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不肯向朕直言?”
桓谭将扬雄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扬大人是害怕王涉这样的小人从中作梗害他性命,所以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把柄落在他人手上。扬大人这些年不登王涉家门,更遑论巴结逢迎。王涉看扬大人的眼神就跟
疯狗一样,这条狗恨不得从扬雄身上剥层皮。看到王涉在朝堂上飞扬跋扈,扬大人只能战战兢兢,守口如瓶,但凡可能惹祸的话半个字也不说。”
王莽脸色数变,道:“扬雄倒是很懂得明哲保身嘛!”桓谭叩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怎么可能被世俗的观念束缚?扬雄大隐于朝,岂是凡俗所能理喻?”
王莽背过身,踱了几步,又返身瘫坐在龙床上,“朕以为王邑、庄尤均皆当世名臣,必能同舟共济,没想到竟为会了早年的细小嫌隙误了天下大事!这是朕弄巧成拙,朕如今真是追悔莫及。扬雄一生不问政事,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先见之明。早知如此,真不该听王涉的话,把他只放在书苑之间!”
桓谭听王莽提到王涉,不由心头动气,怒道:“都是王涉这个逆贼做的好事!这个逆贼掌管官员升迁,位高权重,却不替皇上分忧,整日欺君惘上,打压贤良,索人钱财,谁不给好处就说谁坏话,也不知害了多少像扬雄这样的正人君子,不知断了多少耿骨忠臣的生路,真是丧尽天良,罪该万死!”
王莽感觉桓谭的话一字一句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脸上有些发烧。因为王涉是自己身边的宠臣,骂王涉也就近于骂自己了!要放在平时,王莽定然勃然大怒。但今日王莽却没有斥责桓谭的冲动,反而觉得桓谭还和当年一样忠言逆耳,是始终如一的贤臣。
王莽长叹了数声,摆了摆手,道:“错用王涉是朕的错。如果听信扬雄的话,不让王邑、庄尤一道领兵,昆阳之战或许真的是另一番模样。不过,桓爱卿,说这些已是无益了。你且陪朕微服出宫,到敦学坊再转转,或许过了今日,即便想要再看看也不可得了!”
王莽悄悄离开未央宫,出神地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宫殿,道:“这座大殿高祖取名未央宫,是求国势长盛,永不衰老,朕也指望大新朝能够如此。但如今想来,一切都如梦厣一般,大新朝依旧免不了风雨飘摇。”
桓谭也望了望这座在长安城中高高在上的未央宫,望着那四十余座楼台殿阁,以及未央宫的北部和东北部的桂宫、北宫和明光宫,想着这样精美的建筑不知几时便会毁于刀兵之下,禁不住地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