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轶大不以为然,摇摇头,道:“斗争需要讲究策略,文叔过于迂腐了。老百姓不是以为王莽乃周公再世,是天下人的道德典范,所以灾民暴动不杀官吏、不反朝廷,只求温饱吗?那我们就想法把王莽的道德形象毁掉,多给他泼点脏水,把他塑造成沽名钓誉、阴谋篡权的奸诈小人。”
李轶顺着这个路子又继续阐述道:“老百姓不是认为王莽限地限奴是为了革除积弊、造福苍生,故而拥护新政,对朝廷尚存敬畏之心,只恨贪官污吏和地主豪强吗?那我们就说王莽是打着新政的名义、行盘剥敲诈之实,让百姓不再跟朝廷同心同德。”
李轶言语之间,神色颇为自得,最后归纳道:“总而言之,要让老百姓感觉到天灾源于**,都是王莽篡汉造的孽,把王莽从神坛上拉下来,把民间积淀的各种矛盾和仇恨统统指向朝廷,让老百姓痛恨朝廷。这样,我们就可以顺风点火,趁火打劫了。”
刘秀听得目瞪口呆,愣道:“这样做似乎太损了,不是君子所为。”宗佻哈哈笑道:“王莽这些年所作所为,磕一头放三屁,行好不如作孽多。往他身上泼点脏水,没什么大不了。”
刘秀还要反驳,刘伯升沉着脸,打断刘秀,不耐烦道:“三弟,得了,要听你的,那才是书呆子造反,十年不成。叔父尚且敢以区区一百余众进攻宛城,你居然连叔父那点胆量也没有。你先歇会罢。”
前几年舂陵侯刘敞强讨钱粮不成,被贬为庶民,郁郁而终。刘秀听了兄长的话,想起叔父当年帮助自己长安求学的情形。如果不是仗着叔父的银子买几头驴拉货赚钱,不要说长安求学的资费,就是后来返回南阳的盘缠都没有。刘秀表情尴尬,只好沉默不语。
李轶见刘伯升对自己的看法颇为欣赏,又接过话题,打破短暂的沉默。道:“自古以来,老百姓最老实、最听话,见到大官腿发软。谁会平白无故用生命去赌博?如果不是天灾**到了极点,树皮草根吃完,同类相残,横竖死路一条,老百姓也不会造反。也只有这种时候,我们才能够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李轶扫了刘秀一眼,想把利害关系说得再透彻点。“如果错过了这种机会,是没有人愿意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两位公子想想,不趁着群情激愤、民不聊生的时候起兵反贼,何时能够光复汉室?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如果我们不起兵,那些义军到了宛县,与官兵拼杀起来,我们这些人多半也会丧身于兵荒马乱之中,与其等死何如拼死一搏!”
刘伯升听得兴起,心中热血沸腾,猛地一拍香案,道:“王莽篡弒,残虐天下,百姓思汉,故豪杰并起。李家兄弟所言极是,我刘伯升主意已定,尽快凝集力量,早日兴兵讨伐逆贼王莽!”
刘伯升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天下形势图。这幅图如同棋盘一般,只是简单地描绘了九大战略要地。关中、河北、东南和巴蜀为四角,山西、山东、荆楚和汉中为四边,中原为其中央月复地。
刘伯升扔了树枝,拍拍手,指着形势图,道:“中原处四方之中,可以合天下之全势,乃兵家必争之地。我们地处东西伸展、南北交汇的南阳盆地,不仅可以四面出击,而且是进取洛阳、长安的绝佳用兵之地。如果这块宝地我刘伯升不设法夺取,反倒沦落他人之手,岂不枉了我刘伯升一世英名?”
李轶笑笑,道:“大公子果然睿智。南阳盆地既有山川险要可以凭恃,又有江河水道可以流通,乃中原之门户。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我们身处中原门户,有如此便利的条件,如果不大干一场,只会让天下豪杰耻笑。”
众人计议妥当。李轶顿一顿,附到刘伯升耳边低声道:“兄弟还有一个建议,供大公子参祥。今年立秋日宛县举行‘都试’,不如乘机劫持前队大夫和属正,号令大众,起兵反贼。”
刘伯升连连点头,称赞道:“李兄好主意。不过,东郡太守翟义就曾利用都试之机,发动过反莽起义,结果不幸失败。我们要吸取教训,格外小心,不要走露了半点风声。”
末了,宗佻站了起来,对刘秀拱拱手,道:“我宗佻上次跟你们兄弟到宛城,曾听一位道长说文叔有大富大贵之相。后来又遇到一批仙人,好象说一种什么谶宝化入文叔体内。舂陵百姓听说这些奇事后,都迷信文叔。我想舂陵子弟可能对兴兵很恐惧,但只要文叔肯跟大公子一道起兵,那诸家子弟多半会打消疑虑,不再东躲西藏,这样胜算要大得多。”
刘秀虽然一肚子不情愿,但被宗佻点将无法回避,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无可奈何,只好附和道:“我听各位兄弟的话就是了。”李轶见刘秀最终妥协,十分高兴,道:“那我和宗佻就先回去暗中准备,时机成熟再通知你们悄悄返回舂陵。”
刘秀见李轶、宗佻要走,想起阴丽华交代的事,忙追出去,千叮咛万嘱托,不要走漏小白龙的讯息。李轶、宗佻明白刘秀对阴丽华苦苦相思,把阴丽华交代的事奉为头等大事,自然笑允。
扬雄自从离开长安后,一路南行,风雨兼程,辗转数月。途中见民生凋敝,哀叹不已,常对随行的老仆悲怆叹息:“千古功名,尽皆尘土。我扬雄一生辛苦,到头来竟为何事?”老仆诺诺然,无言以对。
抵达剑门那天,太阳已西沉下山,大地逐渐化入黑暗。在太阳的馀晖下,四野一片苍茫,大地微微刮起一阵阵晚风,纵然是七八月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凉。
扬雄在剑门驿站停下,吩咐老仆上前递呈文牒。
驿站前的老树下坐着一个中年汉子,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正把流脓出血的腿搁在一张柳木架上敷些草药。
中年汉子看了老仆递过来的文牒,忙瘸着腿站起来,对扬雄道:“原来是名扬天下的扬子云扬大人,在下失礼了!在下剑门驿丞,拜见大人。”
剑门关原是龙门山断裂带的边缘,峭壁千仞,断壁中间断裂处,两山相峙如门,所以叫“剑门”,为古蜀道咽喉。
剑门关周围的岩石也峭壁如城墙,独路如门,排成一列列单面山,经流水浸蚀切割,形成了峰脊高耸尖削的山岭。
站在关口眺望,北来群山均在脚下,两翼石壁如刀砍斧削,溪流纵穿关隘。远远望去,古栈道开凿在峭壁之上,下临无地,唯激流汹涌,更让人感觉到惊心动魄之险。
扬雄摆摆手,示意驿丞免礼,四处看了看,道:“剑门驿站处于交通要道,理当人来人往颇为繁忙,如何这般冷清?”
驿丞叹道:“大人有所不知。从前,南来北往的官吏客商均在此落脚,所以这剑门驿整日人声鼎沸。不料自前年起,入川的栈道屡被冲毁,车马无法通行,故而行人畏足,改走三峡水路,驿站也就冷清了下来。”
扬雄明白了原委,默然走到驿舍前,看着驿站一副落魄的模样,心中也多了几分伤感。
当年出川时,驿站内原有一棵百年柏树,扬雄还依稀记得,如今已是断肢残体。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铺砖的地上杂草丛生,犹如山道一般杂乱。屋内柱子房梁斑斑驳驳,透出许多腐朽来。
扬雄吩咐老仆略为打扫,放好行装,自己独自推门出来,思绪似一缕篆烟,袅然上升寥廓而游于虚幻之境。
夕照之下,剑门关危峰面面,有似苍玉万笏,又如云屏千叠。剑门驿对面山巅之上,有数丈长石两头架于他石之上,浑如一座飞桥,一半凌空,欲落不落,暮色中尤显秀丽雄奇,壮人心目。
驿丞从后面跟上来,陪着扬雄,也不说话,只是默然前行。
古道旁,野葛、瘦藤,爬在蓬蒿的根柢枝上。扬雄沿着古道走了数十步远,便被荆棘钩破衣裳,野草带芒刺的种籽钻进鞋底,那种介乎痛与痒之间的刺激让扬雄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回头,心有不甘地回到驿舍。
扬雄茫然问驿丞,“入川之道荒败如此,老夫如何才能返回成都?”驿丞哭丧着脸,摇摇头,不置一辞。
入夜,一盏菜油灯灯光如豆,扬雄辗转难眠。一只老鼠悄悄溜进房舍,发现了扬雄的酒葫芦,竟爬过去拔开了葫芦上的软木塞。瓶口小,鼠嘴虽尖,也伸不进,居然甩头拿尾巴伸了进去,蘸满了酒,再拖出尾巴让赶来的老鼠舐吮!等到扬雄发现时,一葫芦酒已去了大半。扬雄抓起葫芦,苦笑半天,毫无办法。
郁闷一夜,直至第二日凌晨,扬雄才刚刚睡过去。不料又恍惚听到一声呼唤,似乎近在耳边。扬雄醒来一看,四下无人,又要睡去,招唤之声又起。扬雄心中惊讶,便披了衣服,推门出来。
驿站外一轮明月悬空。一位老者正抱着一柄拂尘,仰望天空,出神良久。见扬雄出来,脸上泛出笑意。
扬雄揉揉眼睛,定睛细看之下,忙揖手惊道:“是庄老先生!老师飘泊无定,四海为家,何以到此荒败之地?”
扬雄所称庄老先生就是西蜀一带颇负盛名的庄君平,乃得道之仙。扬雄当年曾经跟随庄君平习经数年,所以一见之下,喜形于色,以师礼相见。
庄君平微微一笑,道:“老夫估算你扬子云当于今日抵达剑门,特来助你回川。”扬雄赶忙一揖,谢道:“老师神算!弟子正为此发愁,苦闷无计,幸得老师至此,方得解此厄难。”
庄君平一挥拂尘,道:“不过,老朽只能带你回成都,你那位仆人就让他先回长安罢。”扬雄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扬雄回屋将老仆唤起,吩咐原路返回,又给了老仆一些盘缠。自己肩上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袱,里面除了些钱币,就是换洗的衣衫和纸墨砚笔了。
扬雄出了驿站,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时微微晃动,旁人似乎都能听到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不过,扬雄除了肩上的包袱,腰间的葫芦,手上还抱了一个青色包袱,不知所装何物,却显得颇为沉重。
庄君平对扬雄笑道:“子云,等会你用手拉着老师的拂尘,闭上眼睛就行了,老师不说话,千万别睁眼,一定要记住了。”扬雄点点头,与老仆道别半天,才用手拉好拂尘,闭上了眼睛。
庄君平见状,嘱咐了一声,凌空跃起。两人衣袂飘飘,耳边旋风四起,在云雾奔腾中有若天马行空,在虚空里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直向西南而去。
老仆在剑门驿望着扬雄远去,不知为何颇感苍凉,眼角竟掉下两滴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