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容若沉默不语。
李愬看了看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叹道:"你不必为段月容担心。她的家族在南诏根基深厚,父亲掌握太和城的兵权,哥哥又是禁军首领,寻阁劝绝不会也不敢亏待她。"
容若闷闷地问:"他会真心待她吗?"
"他会待她好,封她为王后,给她最多的荣耀。"
"可是,段月容会幸福吗?"
李愬顿了顿,叹息着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容若停下脚步,抬脸看他:"为什么,她的父兄有能力护她周全,让她幸福,却将她当作利益的保障,去换取帝王的承诺?为什么,她是千金小姐,日后会是南诏身份最尊贵的王后,却根本没有一点真正的自由?为什么,女子的命运都要掌握在别的人的手里,不能自己做主?"
李愬怔住了,不光是被容若的话所打动,更是为她眼睛里深深的悲哀所震撼。
他突然明白了,她并不仅仅是为段月容的命运而悲哀,更是为这时代的许许多多的女子相似的命运,也是为她自己未知的命运。
他的心,因为想到这些而轻微地疼痛起来,他伸出手去,想将她揽入怀中,给她一个坚实的依靠,让她不再彷徨。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穆子朔,穆子朔,你等等。"
容若抬起眼睛,向他身后看了看:"找你呢。我先走了,回郑府再见。"
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李愬慢慢收回伸出去的手,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寻阁劝说起的对穆子朔倾心的白族公主采娜。
采娜跑到李愬身前站住,因为奔跑,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美丽的脸上也透出淡淡的红晕,一双大眼睛里本来盛满欢欣喜悦,此时看到李愬的脸,先是转为疑惑,又慢慢转为失望。她退后一步,低声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李愬心里叹了口气,语音温和地说:"采娜公主,你没有认错人。"
采娜认出他的声音,满脸惊喜:"你?你就是穆子朔?"
李愬抱拳一礼:"在下大唐陇西李愬。上次随太子入宫,不方便用真实姓名,因此乔装改扮,化名穆子朔。"
采娜拍手笑道:"原来你是汉人,怪不得。"又嘟起嘴:"太子哥哥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太子那么做是对的。李愬不日就要离开南诏,回大唐了。"
采娜失声问道:"你要回大唐?你不在南诏多留些时日吗?"
"李愬此次来南诏要办的事已经办到了,也该回去了。"
采娜咬着下唇:"你,还会再来吗?"
李愬停顿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不知道。"
采娜盯着他的脸,月兑口而出:"可是我很喜欢你。你愿意为我留在南诏吗?"
李愬没想到采娜居然如此直截了当。虽然大唐风气也不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论是士族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可以随意外出,孔孟礼教远不如后世那样束缚女子行为。但是能当着男子的面说出"喜欢",却只有在民风单纯质朴的南诏,如采娜这般率真的女子才能做出来。
面对采娜的至真至情,李愬多少也有几分感动,可是他还是硬起心肠:"多谢公主厚爱,李愬愧不敢当。李愬的家,在大唐。"
采娜咬一咬牙,跺一跺脚:"那,如果我肯跟着你去大唐呢?"
李愬轻轻叹口气,柔声说:"公主,苍鹰的家,在天空;猛虎的家,在山林;鱼的家,在水里。公主的家,就在南诏。"
虽然婉转,可是话里的含义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采娜急得大眼睛里充满泪水,声音也带了一丝哽咽:"你……我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我?"
李愬虽然有几分不忍心,但又不愿让采娜误会,只得狠下心来:"公主是南诏最美的花,但是李愬已经心有所属。"
采娜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你才不愿接受我?"
李愬没有回答,只是深施一礼:"公主,李愬先告退了。"转身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采娜眼睛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是白族的公主,身份高贵,容貌美丽,无论在族里还是在这太和城的王宫里,年长者都宠爱她,年轻的人都恋慕她。族里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小伙子,只为了博她一笑,愿意做任何事。她生平第一次心上有了一个人的影子,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一个人拒绝。
采娜突然明白了,从这一天这一刻开始,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天真烂漫活泼的小姑娘了。即使她贵为公主,但是在这个世上,终于也有了她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东西。她只觉得一股冷意,从心里蔓延到全身,让她几乎要发起抖来。
采娜默默地站了很久很久,终于抬起手擦干脸上的眼泪,开口低声说话,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坚定决心:"即使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但是在我的心里,已经认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心里的风会吹向我,你会被我打动。"
容若回到郑府,想到段月容未来的命运,只觉得心里一团抑郁之气。
她正在花园里信步,想平静一下心情,迎面却碰上郑玉燕。
郑玉燕看见她,脸上陡然现出惊喜之色,又很快转为黯然:"武大哥,我刚才去找你,我爹说你和李大哥被太子叫去了。"
容若点点头:"玉燕,你找我有事?"
郑玉燕欲言又止,快速地看了一下周围,发现四周无人,才对容若说:"段姐姐在前面的凉亭里。武大哥,你……去见见她好吗?"
容若一怔,轻轻叹息一声:"好吧。"
郑玉燕带容若来到凉亭前:"武大哥,你过去吧。我在这里看着有没有别人来。"
容若默默点点头,走向凉亭。
凉亭里,段月容正坐在石椅上,一手支颐,眼望远处,神情落寞。听见有人走近,她缓缓回过头来,见是容若,"啊"地一声猛地站起,眼神中又惊又喜,双颊也浮起淡淡的红晕。
容若慢慢走近,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响,容若才施礼道:"刚才我去见了太子。听太子说已经与段将军商议好了大婚的事,段小姐不日就是南诏的太子妃了。武容若恭喜段小姐。"
段月容一直凝视着容若,眼睛里初见容若时的喜悦和娇羞渐渐褪去,沉沉的悲伤浮上来。听见容若的话,她笑了一下,可是笑容里却一点欢欣的意思也没有。
看见她的笑容,容若的心里又浮起刚才在太子府时的悲哀,她想起她对李愬所说的"为什么,女子的命运都要掌握在别的人的手里,不能自己做主?"。
容若轻声对段月容说:"如果,你不愿嫁给太子,可以悄悄离开太和城,离开南诏。我和李大哥很快就要回大唐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段月容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转为黯淡:"多谢武公子。可是我不能走。我要是跟着你们走了,我会连累你们的。"
她深吸一口气:"而且,我也会连累我的家族,我的父母兄长。他们需要我嫁给太子。"
容若开口:"你……"
段月容望向远处,轻轻地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能看到我爷爷为了国主的一句话而寝食不安,为了国主的一次发怒而白了很多头发,战战兢兢,一直到他去世。爹爹说,做臣子的,就是这个样子,上位者的一句话能让一族人生,也能让一族人死。前些天,爹爹叫我去,跟我说,现在我们段氏的机会来了,只有我嫁给太子,做了太子妃,以后做了王后、太后,我们段氏的地位才是真的有了保障。我哭了,我爹爹也哭了,他说他知道我不喜欢太子,这样委屈了我,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以后南诏的王族中有了我们段氏的血脉,他、我哥哥、我侄子,才不会像我爷爷那样日夜惊忧。"
段月容转过头来,凝视容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爹爹妈妈对我有生养之恩,为了段氏一族,月容此身何惜?"
她突然又笑了:"武大哥你建议我和你们一起走,月容也感激你的好意,月容一辈子也不会忘。但是,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
听段月容如此说,容若实在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段月容看着容若,轻声道:"武大哥,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
段月容的双颊又飞起两团红云。她不是采娜,心里喜欢一个人就能直言喜欢。
她犹豫再三,终于道:"你心里,可曾有过月容?"
容若一怔,没想到她竟问出这个问题。
容若女扮男装,但是心里却一直是少女心性,对段月容亲近喜爱,完全是同龄少女之间的惺惺相惜,却没料到段月容竟然对她一见钟情,情根深种。
望着段月容充满企盼和期待的双眼,想起这个少女未来嫁与不爱的人,锁在深宫的命运,心中泛起深深的同情,容若再也不忍心说出一个"不"字。
容若缓缓点了点头:"有过。"
段月容笑了,笑容如鲜花初绽,口中轻轻哼唱:"大理三月好风光哎,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
她脸上笑着,眼里却滚下泪珠:"谢谢你,武大哥,月容真开心,就算死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