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大猛男(上) 第一章

作者 : 黑洁明

“您好,欢迎光临——”

亲切的女音,在自动门打开时,一次又一次,开朗的回荡在空气中。

夏日午后,城市大街上人来人往,准点一到补习班下课时间,短短几分钟,原本已经过度拥挤的街道,在瞬间挤进更多的人。

街上店家吆喝着客人,饮料店大排长龙,当然便利商店更是人满为患。

当门一开,奔腾的热气,夹杂着汗水与狐臭味,随着客人的进门,汹涌澎湃的一并袭来,宛如海边热浪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停止呼吸。

原本还算宽敞的店面,在眨眼间,挤满了男男女女的青年学子,中间夹杂着满脸疲倦的上班族,人们动作迅速俐落的拿着自己要买的商品。

没两秒,收银机前,就都已经排了长长的人龙,绕着店里的货架一圈又一圈。人与人在狭小的走道上摩肩擦踵的站着排队,有些人戴着耳机,有些人和同伴大声喧哗聊天,即便这里已经人满为患,门口却还是不断的挤进更多的人,自动门几乎没有关起来的时候,当然机器的声音也一再亲切的重复着欢迎光临,跟着再一次的、完全在预料之中的,它跳针坏掉了。

“您好,欢欢欢迎迎迎迎迎——迎迎迎迎迎——”

站在收银台里新来的工读生一脸惊慌,那小女生是第一次当主收,面对如此汹涌的人潮,一下子忘了该在第一时间把自动门关掉。

丁可菲不怪她如此惊恐,毕竟要面对那么多人,第一次难免手忙脚乱,当主收和副收是不一样的,得一直站在柜台中替人结帐,责任比较重大,当然要是算错帐,赔的钱也比较多。

才刚去上完厕所的可菲绕过她身后,直接按掉自动门的开关,让大门直接敞开着,空气墙阻挡了冷气的出入,破音的欢迎光临也终于停了下来。

她拿开另外两台收银机柜台上的暂停服务牌,看着前方的人群,微笑:“您好,这里可以为您结帐喔。”

话还未完,唰的一下,只见人龙自动再分出两排,分别站在二号和三号收银机前,老练的熟客,更是早已把商品全放到了柜台上。

她瞄了商品一眼,左右开弓的各自打下两边的商品单价,然后趁着收银机慢吞吞的列印发票时,飞快的将客人购买的商品放入购物袋中。

“您好,商品总价七十八,收您一百,找您二十二元。”收银机都还没跳出总价,她已经先行报帐,当然最后电子萤幕显示的结果,不出所料的和她用心算算出来的一模一样。她眼也不眨,俐落的同时利用两台收银机替人结帐,没有半点疏漏,“您好,商品总价二五六,收您三百零六,找您五十。”

“可菲,这瓶酒要多少钱,上面没贴到单价!”当主收的小珍慌张的开口。

“一瓶一八五。”她看了一眼,想也没想就报出价钱,再继续神速的用两台收银机的绝技,替自己前方的客人结帐。

这一招,当然让许多新来的客人大为惊叹,她知道有不少学生等着看她出错,不过可惜的是,她还真的很少出错。

当三台收银机同时结帐时,店里的人潮终于稍微舒缓了一点。

其实平常店里至少会有一个正职,两个工读生的,加上店长四个人,勉强可以应付这种人潮,但刚好店长和正职去调货了,所以就只剩她这只老鸟和小珍这位大菜鸟了。

实话说,并不是说她很爱现,喜欢表演这种一人双机的绝技,但很不幸的,如此汹涌的人潮,让这间营业额一天高达十几万的超商,常常处于缺人状态。

原因?

很简单,这里太忙太累了,常常来应征的工读生,光是看到下课时间的人潮,就吓得不敢进门,就算真的鼓起勇气进门了,也有大半做了一次就逃走,剩下的一半,大概能撑个几天,就再也不愿意回来上班。

这间店的营业额是一般店家的好几倍,当然进货与补货和来客量也很理所当然是成正比的往上攀升。

正常状态下,至少要有五个员工才能维持店里的营运,不过那当然是种妄想,店长甚至抬高了工读生的时薪,试图用高薪吸引打工学生,但效果并不是特别好,到了最后,留下来的还是她们这几个超缺钱的万能工读生。

简言之,能在这里留下来的工读生,都非平常人;当然店长更是超人一位,她的双收银结帐绝技,就是和店长学来的。

从头到尾,她双手都没停下来过。

大型冷气不断放送着强冷的风,但店里的温度却迟迟降不下来,当然门口的空气墙有点帮助,不过也只是有一点而已。

总之,聊胜于无。

再怎么样都比站在大太阳下好。

她安慰着自己,将甜美的笑容挂在脸上,用最快的速度,在几分钟内,解决了大部分的排队人潮。

终于,上课时间到了,学生们不再挤进来,店里的客人,也慢慢消退,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就结束。

离下次下课时间,还有九十分钟,而此刻店里货架上的商品,早已被秋风扫落叶的去掉大半,OPENCASE和WALKING里被塞满的饮料,更是几乎完全被清空,只剩零零落落的几瓶散落在上头。

她把剩下最后几位客人交给小珍处理,重新卷起衣袖,回到仓库中,一次就搬出十五箱十元的饮料,走到OPENCASE前,俐落的开始补货。

来到这间超商打工,一转眼已经快一年,她清楚所有工作的流程,先补饮料,饮料才会够冷,把开放式冷藏柜和冷藏库中的饮料补好,然后扫地、补充包子、热拘等热食,再去补商品货架上的饼干糖果,顺便把货架擦干净,找机会去上厕所,跟着在下课时间,再次进入战斗结帐状态,将所有流程重复再来一次。

虽然在这里很忙又累,但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通常又忙又累的时候,时间都会变得特别快,再且身为一个孤儿,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至少这个打工机会,让她有钱吃饭、缴学费。

况且店长还让她把晚上交班时,得当天淘汰掉的包子与面包带走,没理由上一分钟还能卖的东西,下一分钟就不能吃了吧?

当然,这种事不能太公开,公司规定过期食品一定得淘汰,但实话说,若真的将那些刚刚才过期的面包丢了,那多浪费啊。

补完了饮料,将所有的商品上架排好,终于到了交班的时间。她今天晚上没班,所以和做主收的小珍一起收了发票,到仓库的小桌子算帐。

如她所料,果然帐目不对,小珍抱着头发出了悲惨的哀号。

“啊——为什么会不对?怎么会差了两千元?我有很小心了啊——”

可菲干笑两声,只能开口安慰:“没关系啦,有时候结帐打太快就会这样,至少它是整数不是零头,可能不小心多按了个一,我们拉发票看看就知道了。”

六卷的发票,像小山一样堆在桌上。

她早己习惯每次遇到新手当主收,就得拉发票的事实,但这位小珍可还不习惯这种事,她一看到那些发票,脸就绿了。

“不会吧?我们真的得一张一张检查这些发票?”小珍一脸苦瓜,在柜台里站了五个小时的班,她恨不得快点回家睡觉。“今天是星期天耶。”

“你不想拉发票也可以啊。”

一句话,从身后传来,两个女生回头一看,只看见那美丽又能干的店长甜甜一笑,伸出手将掌心朝上,道:“你可以缴两千元补差额给我,就能直接回家了。”

听到这一句,可菲差点笑出来。

“店长——我哪有两千啊——”小珍再次哀号。

“那就乖乖拉你的发票。”美女店长开心微笑。

闻言,小珍只能叹气。

可菲看她可怜,将早已准备好的卫生筷打开,插入发票卷的孔洞中,一边安慰她道:“没关系啦,拉发票很快的,我们两个一起查,不用多久的。”

“可菲,你最好了!”小珍装哭,一把抱住了她。

不太习惯和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可菲僵了一下,然后干笑着将她隔开,当然是尽力以不着痕迹的方式。

“没有啦,反正我刚好也没班啊。”她笑笑的说,一边把另一支卫生筷塞到小珍手中。“喏,这个给你,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了。”

“好了,可菲,这里就拜托你了,教一下小珍怎么拉发票,鲜女乃进货了,我到外面帮忙,你们俩找到错的发票再来和我说。”

她点点头,开始教身边这位天兵菜鸟如何抓出金额错误的发票。那是个其实很枯燥无味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将发票用筷子固定,再拉开那长长的发票,一张张检查商品单价和总价的金额。

小珍一边鬼叫一边检查,动作慢吞吞的,几度停下来上厕所或喝水,或是和进来补货的同事聊天,打混模鱼,让她真的很想抓狂,但可菲每一次都努力忍住了。

实话说,并不是她人很好,而是公司规定,如果帐目不对,当班做主收的,要负责百分之六十的差额,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由副收分担,平常店里工读生至少会有三个,两个副收只要各负责百分之二十,但今天刚好只有她和小珍排班,那表示如果没查出问题,两千元的差额,她就得赔八百元耶,她做一个班也才四百而已,八百就是两班都白做了,当然她死也要把帐给查出来。

幸好遇过好几次菜鸟,她也早已练就出拉发票的好功力。

简单来说,先从菜鸟负责的那一台收银检查准没错,虽然菜鸟珍一点也不中用,还开始给她闪神,陷入恍神状态,她肚子又饿得半死,但她依然刻苦耐劳的检查着那几卷发票。

不到十五分钟,她就找到了打错的那两张发票。

原本委靡不振的小珍欢呼出声,火速换了制服收东西闪人回家。

叹了口气,可菲把东西收一收,报告店长,然后在店里买了一包袋装泡面,谁知她才刚把热水加进去,还没泡开,店长就走了过来。

“可菲,小庄家里有事,刚打电话来请假,你晚上有事吗?没事的话,可不可以替他代个班?”

“代班?”

“嗯,你代班的话,就算连班,我加你两个小时的薪水。”

说真的,她早上五点就起床了,今天已经连上两班了,如果再上晚班,就是连上十五个小时了,可是虽然全身酸痛、又困得要命,但想到连班可以有加班费,她还是深吸口气,眼也不眨的答应了。

“好啊,没问题。”

店长露出满意微笑,拍拍她肩头:“欸,我就知道你最可靠了,那就拜托你了。”

“我可以先吃个面吗?”她握着装了泡面的不锈钢杯,问。

“当然,去吧。”店长挥挥手,同时眼尖的看见一只贼手,她迅速回过身,绕过货架,快步上前挡住一位高中生,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同学,你这本杂志是不是忘了结帐?”

店里人潮多,三天两头就会上演一次这种戏码,可菲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仔细听这件事的后续,她转身走回仓库,挤在小椅子上,拆开竹筷,狼吞虎咽的吃着热烫的泡面。

三分钟后,超级工读生丁可菲,重新回到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战场上,继续奋斗赚钱。

“哇,可菲,你也太夸张了吧?怎么早上接班是你,晚上交班又是你,该不会哪天我休假回来,你连大夜也一起兼着做了。”

“我很想啊,但公司规定女生不能上大夜。”她抱着煮茶叶蛋的大同电锅,走到洗手台那边清洗。

“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还当真咧,电锅给我洗就好,你快结帐,回去睡觉吧。”阿金一把将她手中的电锅拿走,赶她回家:“去去去,看你脸上的黑眼圈,活像熊猫一样,拜托你注意一下自己,有点女人的样子好不好?”

对他的批评,她只回了一个鬼脸,收了发票到仓库结帐。

大夜班的阿金,是个长得像明星的帅哥,平常就一张嘴爱耍嘴皮子,不过基本上是个好人。

她知道他以为她说想上大夜班是在开玩笑,但她可是认真的。

这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商,上班时间是一个班五小时,分早中晚三班,因为缺钱,她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排满了班,只要有班可上,她三个班都做。

除了早中晚三班,另外还有九个小时的大夜班,从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虽然时间长,但大夜班客人没那么多,时薪又高,可惜为了安全起见,公司完全禁止女生上大夜班。

因为她班排得很多,店长也知道她爱赚钱,只要有缺就会找她,所以这间店,几乎像是她另外一个家,她待在店里的时间,比待在她在巷子里和人分租的雅房还要多。

忙碌,让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才一眨眼,就已经到了深夜。

和大夜阿金交完班,她吃了两个被淘汰的肉包,肉包因为在蒸笼里放太久,有点像是在水中泡过,但那不是问题,它还是食物,而且不用钱,这才是最重要的。

补习街恐怖的人潮,终于逐渐散去。

停在街上的机车、汽车开始一辆辆消失,当她吃完包子,准备离开回家时,时针只差一点就要重新攀上最高峰。

“我走啰,明天见。”

“拜托不要告诉我,你明天还来接早班!”阿金压着心口,装出一脸惊恐。

“明天要上课,我做晚班啦。”她笑了出来,挥挥手,道:“走了,Bye!”

“Bye!”他摆摆手和她道别。

可菲笑着转过头,踏出了明亮的店门,走进黑暗的街道。

隔壁的咖啡店拉下了铁门,附近的便当店早早就已经打烊,几家补习班也早已熄灯休息。

街上的招牌,多数都早已熄灭,没了阳光和行色匆匆的人们增添色彩,这条白天热闹拥挤的街道,在夜里看来特别孤寂萧瑟,而且危险。

这条街位在市中心,是商业区,所以一过了营业时间,到处都一片寂静。

但她晓得,半夜并非这里最安静无人的时候,这个地方最安静的时间,不是深夜,而是过农历年的那几天。

丁可菲,今年十七岁,自幼父亡母丧,住在私立的育幼院,直到国中毕业后,才搬到外面租屋。

独立生活的这两年,她省吃俭用,像蚂蚁一样的辛苦打工,才存下足够的钱,让她足以在公立高职半工半读;幸好当年考试她运气好,不然私立学校昂贵的学费,她根本也付不起。

为了讨生活,她住在附近的小巷子中,一个月房租四千包水电,老实说有点贵,但这里有中央空调,而且离工作的地方很近,去学校也只需要搭一班公车,而不是转车转到死。所以虽然每个月付房租时,她都付得很心痛,但在她精打细算之后,发现即便这里又小又贵,可是住在这边,可以省下搭车的钱,每天还多出一个小时的打工时间,虽然乍看比较贵,但细算下来,还是比住郊区划算。

她快步穿越街道,转进曲折狭窄的小巷弄中。

这里的环境,并不是很好,地上因为附近店家做小吃生意,总是又湿又黏,而且永远飘散着可怕的腐败味道;分租的雅房也只是房东拿三合板一间间隔成一两坪的鸽子笼,他甚至把地下室都隔成雅房拿来出租,住在这里快两年,她连下去都没下去过,她的房间已经够潮湿了,她不敢想像住在地下室是什么感觉;但她知道地下室的房客,有人为了考公职或读研究所,在这种鬼地方,一住住了七八年。

她每次睡觉,都很害怕失火后会逃不出来,这么小的巷子,只能让机车和人行走,消防车根本进不来。但说真的,害怕失火被烧死,也只是她诸多恐惧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而已。

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是一项、没钱吃饭是一项、没钱缴下个月的房租也是一项、没钱缴学费是一项……这么看来,她的恐惧大多数都和没钱有关耶。

这念头,让她干笑两声。

无论如何,害怕没发生的事,是没有道理的,她只能求神拜佛,希望自己能平安活到十八岁,念完高职拿到学历,然后去找个全职的工作养活自己。

所以,她还是住在这里,维持着金钱上的恐怖平衡,试图挣扎求生。

停在租屋处的门口,她伸手模进口袋,试图掏出钥匙,翻了两下却没发现它的踪迹。

该死,她显然把钥匙忘在店——

奇怪的感觉从脚背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可菲低头一看,只见一只肥胖的老鼠从暗巷水沟旁钻了出来,正经过她穿着布鞋的脚。

“哇啊——”她瞪大了眼,吓得头皮发麻,惊叫出声,飞快将它踢开。

胖老鼠吱吱逃走,看起来比她还要惊恐慌张。

她捂着嘴,拍了拍心口,看着那飞窜逃离的灰色影子,她惊魂未定的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的转身走回店里寻找被遗落的钥匙。

狗屎,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努力离开这地方,她绝对不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就算要和恶魔交易出卖灵魂,她也愿意。

倏地,无人暗巷中,突然有一道黑影,从眼角闪过,她心头一跳,却完全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死白着脸,一边心虚的碎念着。

“咳嗯,好吧,我不是说真的,我只是想想而已,我并不想看到任何妖魔鬼怪,如果我刚刚不小心有说出口,拜托当我没说过,谢谢……感激不尽……拜托拜托……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上帝耶和华……”

她走着走着,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害怕,到了巷口终于忍不住拔腿狂奔,直到气喘吁吁的冲回灯火通明的店里,这才松了口气。

明亮的灯光,驱散了她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她知道自己这么胆小很可笑,但她就是没办法控制。

因为夜色已深,店里除了阿金之外,只有两个客人。

“咦?可菲,怎么了吗?”阿金看到她,吃了一惊。

“我,呃,忘了带钥匙,哈哈……”她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

“是这个吗?我刚在仓库地板上看到的。”阿金笑着从柜台下拿了出来,丢给她。

她伸手接住,仔细一看,真的是自己的钥匙,露出笑容:“对耶,谢谢你,我还以为我今天得借睡仓库了咧。”

“不客气。”阿金提着水桶,往仓库走去,一边道:“可菲,你可不可以帮我顾一下柜台?我进去上个厕所。”

“喔,好啊,没问题。”她将钥匙塞进外套,走进柜台里。店里仅有的两个客人,陆续走过来结帐。

她挂着微笑,制式化的替人结帐,帮客人装袋,打发票。

第一个客人买了包烟,第二个客人买了两瓶矿泉水。

“小肥?嘿!你不是小肥肥吗?”

听到这个外号,她为之一呆。

的确,她的体重超出一般正常标准,被归类于中度肥胖状态,但已经有两年没人这样叫她了,除了育幼院里的人之外,没有别人会这样叫她这个外号。

她猛然抬起头,仔细一看,眼前的二号客人是个男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穿着白色衬衫与黑皮裤,他戴着墨镜,露出洁白的牙齿,冲着她微笑。

她不认得像这样的人,以前院里也没有像这个男人的家伙。

见丁可菲一脸茫然,男人推高墨镜,倾身低头,邪恶的笑着,慢慢道:“是我啊,你忘了吗?”

谁?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盯着那张俊脸瞧,却还是感觉陌生。

男人见状,捂住了胸口,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不会吧?你忘了我?你竟然把我忘了?我好伤心喔!”

一时间,有些慌张,她开始感觉愧疚,努力试图回想,但她以前在院里认识的大人,根本没有长这么帅的。

“呃,对不——”

她下意识的道起歉来,可她话还未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跑进来另一个醉汉,手持双截棍,满脸通红,一脸凶恶的喊着。

“你!快把钱交出来!”

什么?!

她吓了一跳,杏眼圆瞪、双唇微张的看看那个黑色双截棍,再看看那个喝醉的午夜抢匪,一时之间,还真的以为这是在拍什么整人大爆笑。

“快点啊!你没听懂吗?”粗暴的抢匪对她挥舞着双截棍,用力的敲打着桌面,紧张的吼着:“钱啊,给我钱——快点——”

“噢,嘿,老大,冷静点。”那位和她装熟的二号客人,几乎在第一时间,非常识相的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一边和抢匪说话,一边还不忘对着她道:“小肥,你最好把钱给他。”

她看了他一眼,那男人嘻皮笑脸的。

“没错,快把钱给我!”抢匪的眼里有着血丝,口沫横飞的再次隔着柜台,冲着她挥舞着双截棍。

可这一次,他才将手抬高,那个二号男,闪电般挥手击打了那个抢匪的胳肢窝,抢匪痛叫出声,双截棍掉落在桌上,那男人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抓住他的脑袋,砰地一声,就将那笨蛋抢匪猛然压倒在桌上。

“有没有搞错?拿双截棍抢劫?老大,你以为你是李小龙啊?”墨镜男心情愉快的批评着。

“放开我!放开我——”抢匪恼羞成怒的挣扎着。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耶!”男人抓着那抢匪的头发,将他拉起来,低头问着问题。

“王八——”

他抓起他的脑袋,没等对方骂完,就狠心的用力再让他亲吻桌面一次,硬生生的截断对方的咒骂。

“干——”

“哇,快看,好大的蚊子啊,好胆别走!”他笑着说,一边抓起那颗头,当捕蚊拍一样,再往桌面狠狠猛敲,这一回,抢匪的鼻血喷了出来。

她花容失色的飞快往后退了一步,避免被鲜血溅到。

“唉呀,对不起,老大,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啥?我还是没听清楚耶,你要再说一次吗?”男人抓起他的脑袋,笑容可掬的再问。

被撞得头晕脑胀的抢匪,眼角飙出了泪,他张开嘴,但这回不再飙脏话,而是发出了哭泣的呜咽声,她看见他被撞掉了一颗牙齿,鲜红的血从他乌黑的嘴里汨汨冒了出来,染红了柜台。

终于让那家伙安静下来不再鬼叫,那男人才抬起头,瞧着她微笑,道:“小肥,快报警啊,还站着干嘛?”

“我,呃,已经报警了。”她白着脸,看着墨镜男俊脸上的微笑,有些惊魂未定的道:“柜台下有按钮,可以直接和附近的分局连线示警。”

她话才说完呢,警车已经亮着蓝红相间的警灯,来到了门口。

墨镜男看到警车,笑容更加灿烂,瞅着她称赞。

“还是一样灵巧啊,小肥。”

又来了。

这男人到底是谁啊?

“呃,对不起,请问……你是?”

男人露出心痛至极的表情,叹着气,摇了摇头,悲伤的说:“太过分了,亏我当年还替你把屎把尿——”

咦?把……把屎把尿?

她呆住,再次试图回想,可她真的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种高大、俊帅又危险的暴力分子啊,虽然他是救了她没错啦,但这家伙真的真的很恐怖啊,一般人使用暴力都会过度激动,就像眼前这个倒媚的抢匪一样,但他完全没有出现任何紧张亢奋或手软的样子。

这个男人心狠手辣,绝对不是一般角色,正常人不可能像他这样冷静,一边使用暴力,还一边面带笑容咧。

幽幽的,再叹一口气,他瞧着她,笑着提醒:“你的外号是我取的啊,你忘了吗?”

刹那间,她瞪大了眼,张开了嘴,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这帅哥。

他朝她挑眉。

她迟疑的问:“武……武哥?”

“是的,没错,小肥肥,就是我。”警察在这时走了进来,男人拎起那个笨蛋,将他交给警方,再转过身,瞧着她,双手抱胸,露出灿烂无比的笑脸,开心的朝她一眨眼。

“我就知道你记得。”

从警局里做完笔录出来时,夜更深了。

不知名的小虫,在街灯下飞绕,她看见几只黑色的小鸟拍动着翅膀,追逐着灯下的虫子,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鸟,是蝙蝠。

暗夜里,天上不见星辰,只有朦胧的月在云上高挂。

“小肥,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她回首,只看见那个有点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不用了,我住附近而已。”她摇摇头拒绝,现在已经很晚了,她猜他也很想早点回家睡觉。

“哪里?”他微笑,坚持再问。

虽然他在笑,不过她也清楚记得他刚刚抓着那抢匪的头当西瓜敲时,也笑得很开心,她吞咽着口水,很识相的乖乖回答。

“呃,补习街的巷子里。”

他点点头,和她一起朝她住的地方走去。

韩武麒,大她很多岁,和她在同一间育幼院长大,她三岁入院时,他就在那里了,他国中毕业离开时,她才七岁,虽然才相处短短四年,但对这个家伙,她确实是有印象的。

他没有真的帮她把屎把尿过,但也差不多了。

小时候,她刚到院里时,她常常会躲起来偷哭,或者自己跑出去找爸妈,更曾经因为没写功课不敢上学,心虚害怕的跑去躲起来,每一次她失踪不见,都是他找到她的。

很奇怪的是,她对他的样貌记得不是很清楚,却记得他在半夜找到她,牵着她的手回院里时,一边糊弄她,伸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的事;也记得他总是喜欢笑着捏她的小肥脸,取笑她的爱吃;或者在大街上,拉开嗓门喊她的外号——

小肥肥。

这一个,让她有些无奈又已经习惯的外号是他取的,因为她刚到院里时很肥,整个人圆滚滚的,而且非常爱吃,从此之后,小肥肥这个外号就跟着她一路上小学、国中,即使他早就在她上学之前就已经离开院里,但那并没有办法阻止那个形容她外貌的外号跟随着她,她直到上高中才摆月兑了这个外号。

好吧,或许没有真正的摆月兑。

因为即使她上了高中,独立自主的过着勤劳刻苦的日子,她还是依然有一点点……圆。

两人来到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起来,她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男人的影子,落在她圆滚滚的影子身旁,即便他比一般人来得高壮,但很悲伤的,她影子的宽度还是比他宽,而且短。

暗暗叹了口气,可菲哀怨的和自己承认。

好啦,她很胖,是个标准的矮肥短啊。

她什么都可以忍,就是不能忍受饥饿,过度大量的劳力工作,只让她无法控制的吃掉更多的食物,再说那些被淘汰掉的包子和面包又不用钱啊。

她不自在的偷瞄身边的男人一眼,却发现他正用那双乌溜溜的黑眼在看她,害她心脏紧张的跳快好几下。

“我说小肥啊。”他微笑开口。

“嗯?”她怯生生的应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这男人的笑容让她头皮发麻,虽然对她来说,他并不真的是陌生人啦,但他离开院里都那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后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刚听你和警察说,你白天在学校念书,晚上在那间超商打工?”

“嗯。”她点头。

“在超商打工时薪多少?”他一脸好奇。

“之前是六十五,我做比较久了,店长慢慢帮我调到八十。”她不安的将体重移到左脚,再移到右脚,一边在斑马线旁等着灯号变绿。

“那不错啊。”

他点点头,嘴角噙着笑,双手轻松的吊在黑皮裤口袋边,但墨镜已经被收下来,挂在他只扣了几颗钮扣的衬衫开口。

换做别人这么做,看起来可能会有点蠢,但武哥身材练得很好,虽然没有像服装模特儿那么漂亮,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做作,当然和蠢这个形容词也有好一大段距离。

事实上,如果她是一般女生,大概会觉得他很酷又很帅。

不过她不是一般女生,她才刚刚看到他用暴力制伏了一个抢匪,虽然那个抢匪喝醉了,而且很像笨蛋。

“你打工的薪水够活吗?”

这个问题,让她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

“还……还好啦……”她扯出干笑回答,虽然看他穿得人模人样的,应该不会和她这穷鬼借钱,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装可怜的说:“我要缴学费,还要缴房租,付完那些,我就没钱了,但是店长让我拿刚淘汰的过期包子和面包,所以勉强还可以过活啦。”

“这么惨啊。”他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她没有说谎,那的确是事实,但不知怎地,她觉得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啊,绿灯了。”她再干笑两声,抬起肥脚,心虚的拉回视线,匆匆举步向前,一边赶紧转移话题,和他打哈哈道:“武哥,你后来去了哪里啊?我都没听说你的消息耶。”

“就这边走走,那边走走啊。”他迈开长腿,跟在她身旁。

这回答超敷衍,不过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后来怎么了,她很早就清楚一件事,别多管闲事,是最佳的保身之道。

这男人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记得刚刚在警局里做笔录时,看到警察们在看案发现场的录影画面,那里头完全没拍到他抓着那抢匪脑袋猛撞桌子的影像,他利用收银机和货架挡住了。

他做笔录时,告诉员警他只是为了制伏抢匪才“不小心”伤到对方,是对方因为撞伤了脑袋,所以才以为他抓着他的头,撞了桌子好几下。

当员警来和她确认他的笔录时,为了自保,她眼也没眨的同意了他的说词。

所以,她也跟着他一起敷衍。

“是喔,这样也不错啦,你有回院里看过吗?”

“有啊,前两天才回去过。”

他和她随便闲聊着,两个人讲的话完全都不着边际,没有丁点重点。

很快的,她回到了租屋处的大门外,看见那扇门,她松了口气,才要转身谢谢他,一回头就见他打量着附近阴暗潮湿的环境。

见她转身,他拉回视线,问:“你就住这啊?”

“我知道看起来不怎么样,但里面有中央空调,还不错啦。”她以为他想批评她的选择,忍不住防卫性的辩解了一下:“而且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去学校也只要一班公车而已。”

闻言,他再次冲着她,露出了微笑,开口:“我说小肥啊。”

妈呀,武哥的笑容,让人感觉好毛啊。

她强忍住想后退的自保冲动,挤出微笑:“呃,怎样?”

“你有兴趣换个工作吗?”他低头瞧着她,笑问。

“咦?”她呆了一下,“换工作?”

“对,换工作。”他轻点一下头,亲切的笑着提议:“事实上,我最近刚刚新开了一间公司,需要请一位行政助理,薪水三万——”

“三万?”听到这个薪水,她轻呼出声,双眼一亮,随即想到自己在学的状况:“呃,可是,我现在才高二,白天要上课。”

“没关系,那你工读时期就算一万八,毕业后就调薪,而且你再一年多就毕业啦,对不对?反正那些文件资料处理,你可以晚上回来再做。你会电脑吗?”

她模模头,有些窘的坦承:“呃,只会打字,而且打得不是很好。”

“没问题,以后常打你就会了,我们那边包吃包住,还有三节奖金加年终,一般的基本福利都不缺,你只需要接接电话,偶尔记记帐,帮忙整理文件资料、打扫公司,很简单的。因为刚开始,你还要念书,所以起薪一万八,毕业后就给你三万,之后生意好的话,会帮你加薪,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出国旅游。”

出国旅游?这么好?

她不敢相信的微张着小嘴,双眼不由自主的浮现闪亮亮的星星,脸上露出了傻笑,脑海里充满了美好的未来。

出国、出国耶——

不不不!丁可菲,你冷静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谁知道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假的,那么好的工作怎么可能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说不定他有什么诡计。

她迅速收起幻想,露出戒备的神情,但韩武麒并不介意,只掏出名片给她。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公司的地址和电话,我和其他员工就住楼上,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明天可以过来看看。”

她接过名片,看见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公司名称。

红眼意外调查公司

武哥是侦探?她眨了眨眼,还未及反应,只听他开口说。

“你考虑一下,如果你不想做,记得通知我一声,我好继续登报征人。”

她抬起头,看见他冲着她又笑了一笑,说:“我走了,你早点睡吧,晚安。”

语毕,他摆摆手,转身离开。

薪水三万,包吃包住,可以把书念完,以后还能加薪,之后还能出国旅游,这么好的条件,她还需要考虑什么?

继续登报,意思就是他已经登过报了,谁知道会不会明天早上就有人跑去应征?现在这个超商的工读,只能当临时工作,就算她再厉害,也不可能当一辈子工读生,明年毕业后,她迟早还是得去找其他正职来做,但说真的,她的英文不好、电脑不好、会计也不太行,大概只有心算勉强还可以,是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与其等明年毕业等于失业,不如现在就直接捡这个现成行政助理来做。

一滴冷气水,从屋檐上滴了下来,落在她脑袋瓜上,吓了她一跳。

可菲闪到一边,拍着头上的脏水,匆忙抬头看去,只看见漆黑老旧的房屋,连天空都看不到。

她可不想在这条街上待到人老珠黄,直到七老八十。

所有的念头,在脑海里飞快闪过。

机不可失啊!丁可菲!

她连忙开口喊住他。

“武哥,等一下!”

她气喘吁吁的追了上去,道:“行政助理,是吗?”

韩武麒停下脚步,看着她,点点头:“对。”

“毕业后,薪水就三万?”

“没错,三万。”

她吞咽了下口水,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开口警告他:“我只有体力喔,其他什么都不太行喔,这样也OK吗?”

“不会的,学了就会啦。”韩武麒咧嘴一笑:“所以才会有社会大学啊。”

也是。

深吸口气,她用力点头:“好,我做。”

“真的?”韩武麒笑咪咪的说:“你不用勉强。”

“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真的。”她摇摇头,再点点头,强调自己的意思。

“那好,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

“下个月。这个月我班排满了,临时离职会造成店长困扰。”担心他会觉得太久,她忙紧张的补充道:“不过我会尽量先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帮我代这边的班,我没班的时间,会先过去帮忙,这样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他露出和蔼的笑容,朝她伸出手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握住那只手,再次露出微笑,用力点头:“嗯,好,说定了。”

“一言既出——”他说,眼里闪着精光。

这是小时候,他和她玩耍时,常说的话,她开心且坚定的接着开口。

“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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