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尽头 2

作者 : 亦舒

我问:“还有一位郭先生呢?”

“他在新加坡取经。”

中午,各有各去处,我在小框框办公室内吃苹果看闲书,古志探出头来,“一起吃饭吧。”

我婉拒,“已经吃饱了。”

“在看什么书?”

我把书面子翻过来,他诧异了,“大学?那八个实践题目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轻轻答:“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笑:“我以为他出去吃午饭,不到一会回来,带了一客美食店的鱿鱼三文治给我,”答中有奖。”

他还想说什么,外边有人唱:“古太太来了。”

他连忙出去。

我好奇在屏风里张望,只看到一个染棕发的中年女子背影,身型保养得十分妥善,身挽一只爱马仕嘉莉手袋,跟着他进私人办公室。

丽蓉进来坐下,“他喜欢年轻女孩子,至要紧青春,相貌反而不重要。”

我忍不住咧开嘴,这不是说我丑吗?谢谢。

“所以,曹安是自作多情了。”

“她喜欢古先生?”我明知故问。

“是,老曹爱老古,老古爱青春。”

我又问:“他们真的有那么老?”

不料丽蓉说出至理名言:“我们还有什么胜他们?年轻,所以拿这个来压他们老而衰,心理上畅快些。”

我诧异,开头以为丽蓉没有脑筋,原来她并不笨。

丽蓉得意洋洋说:“只有青春再也买不回来,明白吗?”

那天下午,会计组叫我过去,把一张支票放桌子,“朱小姐,请在这里签名,这是预支半个月薪水。”

我问:“这是人人都有呢,还是我一个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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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计微笑:“这是体贴所有新同事。”

“公司真好。”

我取了支票小心收妥。

第二天,大家正在开会,有个疙瘩的客户,逐个字的挑剔,改了又改,改罢再改,士气受到影响,请示古志,他快刀斩断麻,气定神闲的说:“告诉那间豆腐店,我们不做这单生意了。”

我忍不住鼓掌,曹安向我瞪了一眼,继而大家都欢呼起来。

曹安用铅笔敲着桌子,仿佛要说些什么话叫我们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尴尬得永志不忘。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会议室门砰一声推开,一个染棕发女子出现,有人说:“呵,是古太太。”

说时迟那时快,古太太似一支箭似射到曹安身边,一把将她揪起,曹安跌撞,挣扎间脸上已经重重的中了一掌,啪的一声,她左脸颊顿时红起,五条指印清晰可见,接着,鼻子流血。

同事们都呆住,电光火石间手足无措。

古太太咬牙切齿的骂:“你以为我不知道!”

突击成功,古太太转身离去,古先生只得追上,这也是避开尴尬场面的方法之一。

男同事大声说:“误会,误会”,与其他人一起离开会议室,一时像逃难。

我不甘人后,也想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但是我看到曹安已经摔倒在地,一时爬不起身。

我踌躇,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类与动物的分别。

我扶起她,让她坐回椅上,我到茶水间取了一块湿毛巾,给她抹面孔。

她轻轻檫鼻子,那五条手指红印一横横凸出来。

我不敢说话,轻轻掩上门。

大家若无其事继续工作,下午再去开会的时候,曹安已经离去。

明早还会回来上班吗,不知道。

丽蓉给我看她手提电话拍摄的照片,真没想到她手脚反应那么快,这名女子不容小觑,照片里曹安的脸歪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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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打她?”

丽蓉回答:“女人最恨的是夺夫之恨。”

“是吗,”我说,“我还以为是争风头才是最大仇人。”

“长老与古先生有暧昧。”

我轻轻说:“女人最吃亏。”

“耄老不算蚀本了,在公司她声音最大,办公室布置最豪华,大家都让她三分,她走了,这位置空出,你猜谁坐上去?”

我微笑,“你吧,你上。”

原以为丽蓉会掌我嘴,可是没有,她咯咯笑,面孔涨红,她有憧憬,到底还是天真。

第二天早上,古志回来上班,曹安不见人影。

古志搭讪的巡视每个同事的桌子,到了我这一格,他说:“人家电脑上都放满小玩意,你连盆栽都没有。”

我只是笑。

“笑什么?”他凝视我。

“没什么,我工作顺利,所以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出去了,做男人真好。

中午他又出现,“仍在看大学?谁是作者?”

我答:“大学原本出自小戴礼记,作者已不可详考,有汉朝学者以为是子思所作,但朱子认为是曾子所作,后人认为曾子是子思的弟子,曾子记载孔子所讲,所以更加合理。”

他说:“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孩。”

我还是没有反应。

“昨天的事,叫你很看不起我吧。”

我不得不说:“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你怎么想?”他很有兴趣知道。

“与我无关的事,我不会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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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特别,你比同龄女孩成熟。”

我忽然问:“古太太娘家可是有财有势?”

“我知道你猜什么,我靠的,完全是我自己,我惧内,因为我尊重她。”

“是,是,”我又忍不住笑。

古志忽然问我:“像你那样聪敏,会不会累?”

我讪笑,“我?古先生,你几时见过聪明的年轻女子在一间广告公司每月赚八千大元?”

同事们陆续回来,我把手上的苹果吃完。

下了班,我把薪水支票交给外婆,连她都气我:“才这么一点点?”

“将来,将来就会加一个零。”

外婆笑呵呵,“好,好。”

大热天,她永远清凉无汗,身穿绸衫,脸上敷粉,整齐美观,一代不如一代,母亲少了这份书卷气,我更加什么都没有。

“把我小时候的趣事告诉我。”

“你小时侯不太说话,有一种苹果汁,叫MinuteMaid,你叫它咪咪妹。”

我诧异,“这就是我名字的起源?”

“我不清楚,”

“为什么不叫我震宇或者美丽?”

外婆被我问不过来,便反问:“困在家中,没有约会?”

话未说完电话已经来到,对方说是王成名。

我问:“谁?”

“坐在你斜对面,正在做奇异汽水户口的男同事。”

“大家在红狮,你有兴趣出来喝一杯吗?”

我毫无兴趣,“我答应今晚陪外婆吃饭,改天吧,改天我约你。”

我即时挂上电话。

我知道他是谁,二十多岁了,耳朵背后老是洗不干净似的,每朝大约还要妈妈叫他起床,可是,拨弄脸上痘痘之余,他一心一意想约会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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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又响,我去听,"又怎么样?"

对方说:“我是曹安,出来喝茶好吗,我到你家接你。”

我一愣,“我没有话说。”

“我有,我要谢你。”

“不必了。”我真不想节外生枝。

“你又何必拒人千里?”

“好吧,十分钟。”

我趁着月色走下小径,看到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街角,我走近,曹安伸手招呼。

“好车子。”我伸手模模车盖。

“这是公司车子,下回,说不定轮到你用。”

“你说笑了,我哪有机会。”

曹安说:“都会里人人扮聪明,就你一个装蠢。”

“是吗,我有吗,你那样看我?”

她脸色如常,语气温和得多,“还给你。”

她把那天我给她搽脸的小毛巾递过来。

毛巾上印着哈罗吉蒂,这是一条冒牌货,五块钱在夜小贩摊子上购得。

“你一方面很孩子气,但有时又十分成熟,所以古志喜欢你。”

我连忙说:“我不过是古先生名下一个小伙计。”

“得了,明人面前不打暗话。”

“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到处都是野心勃勃,你虞我诈,高拜低踩的人。”

“因为这是人的天性。”

我叹一口气,“无可避免。”

“让我问你,你认为什么叫成功?”

我答:“当我四十岁的时候,身体健康,略有积蓄,已婚,丈夫体贴,孩子听话,有一份真正喜欢的工作,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用发财。”

曹安说:“这已经够贪心的了。”

“曹小姐,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报答你。”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只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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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小姐,无功不受禄。”

“收下,它会对你有用。”

“是什么?”我打开信封,以为是一张支票,但不是,信封里是一张照片。

相片里一对男女在一条两旁都是桦树的小径里拥抱接吻,照片拍得及其清晰,那男子,正是古志,女子陌生,照片情调极佳,因此不觉猥琐。

我说:“呵,不是古太太。”

曹安冷笑,“这个女子,是郭太太。”

“谁?”我脖子伸长。

“古与郭,郭沛的妻子黎喆。”

我立刻有种观看肥皂剧般热闹刺激感觉。

“照片在巴黎左岸拍摄,那是去年秋季,本来,古志答允揽我到欧洲度假,可是,他改变了主意。”声音里仍然有许多苦涩。

“为什么把机密交给我?”

“因为那天在会议室里有二十个人,不少得过我的好处,可是,见我出事,他们都做鸟兽散,几乎假装不认识我,所以,我把照片送给你做护身符。”

我说:“我用不着它。”

“你真的还年轻,不住高估自身。”

“如果耽不下去,我可以另谋高就,出示照片变相勒索,即使奸计得逞,我也不会高兴。”

曹安摇头,“收起它,相信我,它会有用。”

我关心她,“你呢?”

“我?你还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我会到新西兰北岛嫁人。”

“什么,那里羊只数目比人多,北岛又比南岛偏僻。”

“所以应该是一个清淡天和的世界。”

“你还年轻……”

她苦笑,“实不相瞒,我已四十二岁。”

“我以为是三十五六。”

“咪咪小姐,你真可爱,我,古与郭太太,三人同年,我们曾经做过同学,你看她们多成功,一票中,有丈夫有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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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古太太不知丈夫不忠,而且,郭太太背夫别恋。”

“她们都是有办法的人,别担心她们,你倒是为自身多多着想的好。”

“我是无名小卒,谁会为难我。”

“你走着瞧吧,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

她付账站起,拍拍我的肩膀。

临走前转过头来,“告诉我,他们在背后叫我什么?”

人急生智,我立刻回答:“曹小姐。”

“没有其他不雅绰号?”

“我没听过。”

她婀娜的离去。

我吁出一口气,发觉背脊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

我把那藏那边照片的信封贴在牛津大学出版社英汉双解辞典的扉页。

我不希望它会救我的命,这不过是月薪的八千的工作,我随时可以转头离去。

第二天早我如常上班,王成名看到我闲闲的说:“咪咪,今日由你向新的客户推荐月饼包装。”

这不是给我踩香蕉皮吗,那月饼包装计划叫人技穷,试想想,月饼怎样包装都只是月饼,再夸张就是浪费,要捱环保人士赌咒。

我接过两三张示意图,看看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我连忙找资料好让客户有更多选择。

这时古志也回来了。

仍旧穿着白衬衫卡其裤,他看视所有工作程序,同我谈了几句,”有无信心?“

我答:“请给我尝试机会,”他给我胆子:“我做旁听。”

我好不感激。

我想到那张照片,直猜不着表面老实的古志那么狡猾,偷窃伙伴妻子,老远到巴黎街头拥吻,这种事拆穿了不知如何收场,他有考虑到后果吗?

我有点精神恍惚,古志注意到了,笑问:“大学第一课是什么?”

我顺口答:“大学之道,在明在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三省有内而外,形成联系,是儒家思想的精粹,而且要做到完善地步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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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说:“物有本末,你们说些什么?”

古志说:“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循序渐进,不会做错事。”

丽蓉笑,“多谢指教,”她看着古志背影,“这是心灵鸡汤第几课?”

我说:“古老志这人,十分复杂。”

“曹蓍老走了,办公室一片和谐。”

“也不见得,这个行业里,人人不安其室。”

见客户时间到了,王成名这个小组长像是有心要看我出洋相,可是他见到古志居然拔冗旁听,不禁变色。

我在客户面前挂上笑脸,鼓起勇气,尽量吹嘘,客户居然满意,我说:“月饼是家庭应节食品,但所有甜品都不是,但……”我滔滔不绝说下去,口吻有点像电视购物台主持人。

客户十分高兴,家族生意重视家庭,他觉得我解说得很实在,合他心意,他签了两年合约。

王成名过来恭贺我,我微笑,“多谢你给我机会,我请你吃珍珠翅,今晚有空吗?”

他意外了,就是要叫他释然,就是不要叫他记仇。

稍后我同古志说:“古先生,请你帮我一个忙。”

古志看着我,“赴汤蹈火是我不干的。”

“请你今晚八时半让秘书打我这个电话,可是找王成名说,早点送我回家。”

他微笑,“那,这多暧昧,他会误会你我有特殊关系,我只怕担当不起。”

“秘书小姐举手之劳而已。”

“人们会怎么说?”

我微笑,“他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欠我一个人情。”

“古先生,我已欠你不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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