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录 正文 第四十二话 战争艺术 ̄之二

作者 : 諸葛清

「战争是种艺术。」黑桐啜了口茶,良久,吐出这么一句。

此言一出,曾遂汴、石绯等人即愣了。他们等的,是黑桐准备讲述营救梅仁

原失败的经过,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均无法自『战争』与『救人』之间挖

出什么关连性来。

「我以前只以为,战争是泯灭人性的行为、是以万物为刍狗的迳作。」君聆

诗极深切、极感慨的缓缓言道:「直到十五年前,认识了他,我才真正了解到自

己的无知与浅薄、了解到战争背后存在的定律与意义、也同时了解了世间万物的

轮转……」

他说得很真实、很沈重,神情已明明白白的表现出,他心中的万千体悟。

那太过深沈,也可以说是深奥,众人更懵了。

怀空探询式地问道:「无忧先生所言,是否指昔年的云南王、天弃鬼才稀罗

凤?」

君聆诗颔首,道:「他是个真正懂得『战争艺术』的人,在追求艺术的完美

同时、也可以追求战争的胜利。所以他发起的战争,不仅是战无不胜,根本场场

都是完美的大胜!就因为他有这种才能,所以他可以被称作天下无双的王者。亦

因如此,他才值得那么多人的尊敬、赞誉……若果他不懂得『战争艺术』,那么

,他也不过是一个武艺绝顶之人了。这种人世上不少,但有哪一个能如稀罗凤般

,连敌人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当然,他所拥有的还不只这些,但今日专挑有关的

讲了。」

他说到『心悦诚服』四字,黑桐也不禁垂首轻摇了几下,那情态很明白:自

认不行!

但众人仍得听得一头雾水 ̄战争艺术与救人,究竟何干?

君聆诗顿了一顿,他自然也注意到众人懵然惑然的模样,但还不急着解释,

继续说了下去:「稀罗凤每次开战之前,必花上许多时间去『准备』,这些准备

,往往是旁人看来极端无理、或甚十分可笑之事,但这些事,却能在真正接战时

发挥无比功效。是故,稀罗凤发起战争,如进据、攻略锦官军,皆是一战定

胜负……」说到这,怀空终於面现微笑。

君聆诗见了,便向怀空道:「你继续说下去。」

怀空当即言道:「我想起了一件事……为何云南至今仍无任何动作,若说云

南因失去了稀罗凤此人,现无英主在位,不得不安份守己,也是说得通的。但云

南却一直为无忧先生、君兄弟、屈姑娘等人视作四族联军中的一支,即因你们了

解稀罗凤所谓的『战争艺术』。如此说来,云南并非没有动作,而是在我们未曾

注意的地方动作着!若果然,则在下臆测:令黑桐前辈未能如愿救出梅壮士、钱

姑娘的主因,即是云南的插手!」

此言一出,九、汴二人眼睛一亮,直盯着黑桐。

黑桐喟然道:「不差!其实阻我的那人……他生得不像云南人,倒似汉人,

他穿着一袭褐色短衣,袖及肘、裤覆膝而已,还有一头半长不短头发,及肩而已。其鼻不挺不扁、额不高不矮、眼不大不小、眉不浓不稀、唇不厚不薄、肤色半

黑不黑……完全没有特色的一个人!老朽当时也仅当他是个路人,但一出手,居

然……居然……」

他居了半晌,终是无个所以然,李九儿接口道:「居然将你打败了?」

黑桐摇了摇头,道:「那也不是……当时,老朽已身处东市围观人群之中,

离梅仁原与刀斧手不过咫尺而已。他真正引老朽注意,是在老朽已然动手的那刻

,挡到了老朽前面。老朽的第一个动作,乃是掷剑刺伤刀斧手,他这一挡、老朽

剑已月兑手,那是无论如何都收不回来的了。老朽只当他是个路人,不愿误伤,乃

大喝一声『小心』,却见那人微一闪身……那是极小动作的一闪,若是老朽少练

了几年功夫、功力逊色了些许、又或分神了点儿,也是看不出来他有动的。便此

一动,我的长剑居然透过了他的身子,彷若透过空气一般……」

说到这里,君聆诗脸上变色了,土色。

其馀众人自然不明其意,也没注意到君聆诗的脸色变化。但黑桐说至此处,

却也一直注意着君聆诗的表情。他见君聆诗为之色变,也吐了口大气,极缓极缓

的说道:「你想的不错……便是……便是似极了当年……虽然程度尚有不及,但

着实似极了……当年稀罗凤所展现的天下极境身法……『一纸之距回避』!亦由

此,老朽才认为,此人当是云南出身!」

君聆诗身子大震,脑中轰地一响,忽然发起疼来。他咬牙忍痛、一手扶头,

道:「前辈再说下去……」

「你不要紧吧?」黑桐关切的问道。君聆诗太重要,可不能有一点损伤!但

见君聆诗摇头回了无妨,即又说道:「老朽当时愣了,回神后,才见刀斧手已将

我所掷出的长剑击落在地。」

这一句话又让众人为之动容 ̄黑桐何等功力?他欲救人而掷剑,那必有千斤

之力、万马之势了!一个寻常刀斧手怎能击落此剑?

黑桐毫无所觉,迳自言道:「其时,群众见有人要劫囚,立时便一哄而散,

让出了一块空地来。很快,便有一群士兵上来将我围定。那人挥了挥手,驱开士

兵,上来向老朽道:『素闻黑桐大名,当年灵山一役,曾靠八招五十叁式『镇锦

屏』与云南雷乌打成平手,万钧之势,一时无俩!今日既有幸得遇,小的想与阁

下过上几招,若阁下能胜,便听由你将要犯带去罢。』他说完这些话,那判官席

上的崔立即大声喊『不可』,那人只回头向崔说了一句『放心』,崔拥兵

自重、据蜀如帝,居然也不出声了。於是,老朽便同那人动起手来。他不使兵刃

、老朽一向也不占人便宜,故亦空手与他交手……」说到这,黑桐对着君聆诗惨

然一笑,道:「直到此时,老朽才真正知道,当时你等七人在灵山顶上围攻稀罗

凤,而不能动其毫毛,究竟有多大的无力感了……」

此时,君聆诗头疼稍缓,脸色由土化为惨白,也对着黑桐凄然一笑。

黑桐道:「其时,老朽以本门武学『五色拳』攻向那人,发出了百多招,最

多仅断其发、擦其肤而已……后来老朽想趁他闪避时,取巧一路打到梅仁原身边

去,反正只消救出梅仁原,目的便已达成。他却似知我意,总是挡在老朽与梅仁

原之间,使我不能得手!老朽知不败此人,便想当着万千卫兵军士面前带走梅仁

原,那是绝无可能了!但正面对敌,欲取胜此人,却又是千难万难!於是,不得

不干了一件大乖我意之事:诱敌!我弃敌而走,连退丈馀,此时他似也料定我已

无战心,放松戒备追了上来,老朽立时回头迎面一掌,匆促之间,他躲是躲不过

了,只得出手与我打了个对掌。结果,我退了五步才立定脚步、他也只退了八步

,运气吐出了一口污血便无事了……」

听闻此言,众人又是耸然色变!

黑桐实力无人置疑,连号称『天下第一人』、已故之北武林盟主皇甫望也是

他的师侄,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之帮主徐乞,亦为黑桐徒弟!放眼天下,功力堪

与黑桐比肩者,只恐也唯有『云梦叁蛟』了!

君聆诗以『诗仙剑诀』闻名於世,内功纵使不逊,也不能及得上黑桐。但这

一掌印一掌,乃是实来实往的正面对决,那是毫无投机的可能!此人仓促出手,

竟能发挥出只比黑桐略逊一筹的威力,若果凝气出招呢?

众人心中同时作了一个假设:若说此人与能皇甫望匹敌、或甚犹有过之,那

是绝不过份了!

黑桐继续说了下去:「老朽见此人年纪顶多叁十出头,原以为他轻功高绝至

如此程度,必是经过连年苦练,如此一来,即无暇修练内力,对击一掌之后,也

是极为震撼。既然他用的是云南的身法,势必与云南极有干系了!老朽既无法取

胜此人,崔在后哈哈大笑,当即下令行刑……既然有此人在,那钱莹必也是救

不得了。老朽情知此行已然无益,便离去了……」

黑桐说完了,当场一时沈默。

李九儿暗思:「黑桐素有刚正之名,行事绝不苟且,他既出手救人,那便绝

无保留实力的道理。老大在他面前被斩,那也罢了,但他未救莹姐,便先认输,

未免言过其实!」想到这,便偷偷瞪了黑桐一眼,心里暗暗责之。

曾遂汴想道:「黑桐前辈作事,那是万无可能不全力以赴的了。但他居然打

到会有『无力感』?这『一纸之距回避』的身法,究竟是如何高绝?」

石绯想道:「黑桐前辈是中原一等一的高手了,没想到云南居然还能有人堪

与他交手百多招而不落下风!这武林之中,果然卧虎藏龙!」他与王道、曾遂汴

等人此行,虽言以赚钱为最大目的,但也不乏游山玩水、试试身手。结果一路打

来,居然毫无败绩!他本身的『捻丝棍』与王道的『镇锦屏』,原已是在中原享

有盛名的上乘武学,无人能敌,那也罢了。但曾遂汴、李九儿却也难逢敌手!他

原本对中原武术极为憧憬,不能不生出些失望的感觉。此时听说有人能与黑桐打

得难分难解,不觉兴奋之情跃然脸上。

尤构率想道:「曾遂汴的本事,我是相当清楚的了,就连曾遂汴也不敌神宫

寺流风……那神宫寺流风年不过二旬,他的师父、师叔辈,又会如何?看来不只

是云南、倭族也非庸手!我是不是踏入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傻人团了?」

君聆诗想的太多太多、一时无法言尽。

天才总是这样,心眼生了十七八个窍儿,就是能在相同的时间里,比常人多

想了两倍、叁倍、四倍多的事情。

半晌后,怀空才开口打破沈默:「云南若欲出中土,必经蜀中,故先与蜀中

藩镇打好关系,也不奇怪。黑桐前辈所历此事,对我们是极重要的讯息:云南尚

有能人!」

众人纷纷点头,口称『不错』。君聆诗则向怀空一笑,道:「若果如此,这

只不过是必然之事,还能算得上是『战争艺术』么?所谓战争艺术,便是在不可

能之中,化出可能来,才能称为『艺术』!」

怀空一怔,发觉自己想浅了、也发觉君聆诗的智慧有多广大!

「想深一层……云南出蜀,那是一定的了。但若云南与蜀之间,非止『打好

关系』,甚至已然结为同盟……比如说,云南支持崔割据蜀中称王称帝?自身

也由云南的南诏王国再进一步,自立为南诏皇朝?」怀空补充道。

君聆诗苦笑,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称帝岂是易事?首先就要得民心!要拥有民心,最快的方法,即是树立威望。古人所曰之『功、德、言』,便是

建立威望的方法了,可这岂是说说便能作到的?对云南方面而言,想要有威望,

与其结好蜀中,不若『压制』来得更有效果!你们可记得蓝娇桃?」

石绯身子微抖,道:「我比较记得他身上那尾赤蛇……」赤冠鳞虺颇有灵性

,且显然带有剧毒。石绯对毒蛇是颇为感冒的。

君聆诗道:「我事后曾打听到,当初庐山集英会时,蓝娇桃之败因,即是为

唐门所围攻……当时,我以为唐门素来使毒,对蓝娇桃身上的至毒之蛇『赤冠鳞

虺』,自然有抢夺的念头。但如今一想,却又不仅如此!唐门位於永安城西,亦

属蜀中,而那蓝娇桃却是云南叛徒……若果云南不仅仅是已压制了崔的剑南军

、甚至也已收服了唐门、青城,那又如何?甚至是云南方面命令青城、唐门在庐

山集英会上联手,围攻弃剑与瑞思、蓝娇桃等人……」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若果如此,云南方面不等於早将他们每一步行动,全都

掌握住了么?如此一来,岂有胜算?

怀空自然也有此疑虑,但转念一想,即淡然道:「云南看透了我们,君先生

也看透了云南。如此一来,不过平手之局!」

众人一想,果然不错!云南每一步棋或许高超,但君聆诗也通盘看出了不是

么?且君聆诗尚有『织网』一计,甚至非是平手,尚胜出半筹呢!

有君聆诗在,何愁不成?

君聆诗知他们所想何事,他最怕的,便是让这些人依赖。若依赖心太重,危

机意识便会下降,这场还未搬上抬面的大战,如今势均力敌、甚至己方还逊色不

少,最怕的便是人心松懈!登时眉头微皱,沈声道:「不能把对手想简单了!」

众人皆是一愕,黑桐已正色厉声道:「别忘了!君无忧的四肢肌腱已断,极

可能就是云南人所为!或许他还可以出谋划策,实际动手仍是得靠你们!甚至,

对头如果乾脆将他除去了呢?这是什么时候,岂容得半丝大意?」

黑桐说话一向直接,众人才惊觉自己果然太松懈了!一时不禁略有愧色,一

个个低下了头。

君聆诗见了,神情略舒,微笑道:「今日你们才刚打胜了回纥第二高手,便

庆祝一下,也是该的。我长途跋涉来此……」

「对!该吃饭了!」李九儿嚷道。众人这才发觉,一席长谈下来,外头早已

天黑,是该吃饭了。

尤构率也站起身,道:「我下楼要饭菜去。你们要些什么菜色?」『有凤来

仪』既号称中京第一大酒家,自然可以吃到许多他处吃不到的东西,今日不大快

朵颐一番,想再有机会,有得等了。

「清蒸鲟鱼!」李九儿道:「自从离开襄州,就没吃过了,还颇怀念!」

「麻婆豆腐,」曾遂汴略无所思,即道:「要川味的。」

尤构率重重的点了两下头。曾遂汴是蜀中出身、土生土长的蜀人,他离乡已

久,今日又难得说了许多蜀中事,他想回味一下家乡菜,也是人之常情。

石绯想了会儿,道:「我想吃烤肉,最好是烤牛肉……」

「牦牛肉,是么?」尤构率微笑道。又是一道家乡菜。

石绯赧笑了几声,他毕竟还只是个大男孩。

黑桐跟着道:「老朽吃什么无所谓,只要能吃饱就行。」

君聆诗亦道:「我只要有善酿就行。」

尤构率应了,最后向怀空道:「大和尚要何素菜?」

「紫菜蛋花汤、蒸蛋、炒青江菜……」怀空一连说了叁道菜色后,环视众人

,笑了一笑,道:「卤排骨。」

此言一出,除君聆诗外,人人一时愣了。

怀空哈哈一笑,道:「我还俗了!师尊遗命,说我尘缘未尽,躲它、避它、

防它,该来的还是会来,既然如此,何不还俗了结它?而且……我自幼出家,早

也想吃肉了!」

「那很好啊。」曾遂汴也笑道:「善酿要多点……今日教这大和尚知肉味、

亦知酒味!」

「一瓮善酿!」尤构率朗声念道,笑着出了房门。

众人皆知,君聆诗不仅是剑客、是文人、是琴士,同时也是名酒豪,再加上

曾遂汴要灌怀空喝酒,一瓮可能还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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