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我垂下眼睑,正色道,“我能理解你的身不由己。”
秦祭望着我,轻叹道,“你同情我么?”
我摇头,嘴硬道,“你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秦祭的孩子心性突然被我勾起,吊儿郎当道,“我还记得,每天清晨卯时,我就起床练功,早读。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功课。这二十几年来,我除了两三个时辰的休息外,其余的便是功课或博杀。”他突然又调皮道,“有一次,我偷偷地逃出去掏鸟窝,结果被秦老爷抓到了。他打了我十大板子,罚我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他说要我反省,但我却怎么都反省不过来。我不就抓了两只鸟儿么?又没把它们弄死,可他为何如此生气?”他说话的语气轻松俏皮,仿若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贪恋那些新奇。
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明白他为何睡着了都还如此警戒。这是逼的,用二十几年的时间逼出来的。秦祭见我一脸恍惚,突然道,“你想必也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之人罢。”
我扯了扯嘴角,老实道,“确实如此。”
秦祭无奈一笑,那抹笑容里多了几分辛酸苦辣。他正儿八经道,“曾大夫曾对我说过,只要你每天都板着一张棺材脸,别人自然就会怕你了。”我怔住,他突然真就板起一张脸来,严肃道,“茉夫人,本宫问你……”一脸滑稽搞笑。
我不禁噗哧一笑,突然发现,这小子幽默起来也有趣得很。良久,我突然正色道,“秦祭,我发现你真的很有意思。”
秦祭浅笑道,“有意思?”
我月兑口道,“你就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屁大孩子。”
秦祭的脸突然都变成了苍蝇绿,那张俊逸的脸庞显得滑稽可爱。我不禁暗自一叹,心道,若秦老爷知道秦祭居然还有这一面的话,恐怕会被气晕过去。本以为多年来的冷酷教已把这个皇子教得够满意了。怎知,此人竟也是一个玩劣之徒。
更或许,人有多面。有亮光才有阴影。但秦祭是先有阴影才有亮光。又或许,他故意把亮光隐藏,抹上了伪装的阴影罢了。
这夜,我与秦祭缩在被窝中,像孩子似的聊小时候的臭事。他说话的语气诙谐幽默,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对他的防备心渐渐松懈下来,似乎产生了一个看不到的缝隙,轻易就会被瓦解崩溃,完全接纳他。也是这夜,让我们突然走近了许多,两颗警惕的心靠得更陇了。它能包容对方,哪怕心底的阴暗晦涩。只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心机一样深沉,也一样邪恶歹毒,够坏。
第二日,花满楼光临凤仪楼。我故作风情万种道,“哟,花老板怎有兴致来寒舍?”
花满楼调笑道,“怎么,夫人不欢迎?”
我嫣然一笑,“除非花老板舍得花银子。”一副嗜财如命的嘴脸。
花满楼无奈道,“果然是生意人。”他突然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来贵地是有要事在身。”一脸狡黠。
我平静道,“公子请说。”神色淡定。
花满楼不动声色道,“夫人可有看到秦府的二公子?”
我笑了笑,正色道,“公子说笑了罢,这秦府的二公子怎会来凤仪楼?更何况,凤仪楼既已投靠了王爷,还有什么理由包藏此人?嗯?”一脸狡猾诡异。
花满楼暗自苦笑,讷讷道,“若夫人发现此人,烦请告知。”
我慎重道,“那是自然。”花满楼悻悻然地走了。待他走了后,我狐媚地笑了,暗道,我夏茉儿可不是愚蠢之人。
甯王府。
花满楼恭谨道,“请王爷降罪。”
甯王爷垂下眼睑,淡淡道,“又逃了?”花满楼苦笑,甯王爷居然笑了笑,“若此人不是本王的敌人,本王倒愿意倾心相待。他能屡次逃月兑,也非一般的本事。”顿了顿又道,“罢了,来日方长,本王就不信打不死他。”眸子里闪烁着阴邪冷酷。
花满楼突然道,“此人可能躲进了凤仪楼。”
甯王爷一怔,只得苦笑,淡淡道,“你今日可去试探过了?”
花满楼道,“是。”
甯王爷轻叱一声,“愚蠢。”顿了顿又道,“这几日仔细监视凤仪楼,别让她察觉才是。若不然,本王可不好交代。”花满楼点了点头,便退下了。待他退下后,甯王爷闭目养神。暗道,宣寅祭,你果真聪明得很,居然拿茉夫人做挡箭牌,如此一来,我下手也就不便了。只是,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那也就由不得你了。
自从昨夜过后,我与秦祭之间似乎多了层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心知肚明。我甚至认为,我与他之间,倘若没有这些俗事烦扰,必定令人心羡得很。而秦祭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微妙了,倒也乐得惬意闲暇,整天呆在我的小阁里闲混,反正就赖着不走了。
更或许,一直以来,我与秦祭斗得颇为厉害,二人交锋起来也硝烟弥漫。但我明白,对方心底的柔软处就如同刺猬的月复部般,轻易就会被戳伤,故才小心翼翼。更者,秦祭戒备我的原因我明白。因为我能成为他的致命伤,所以他害怕被我掌控。他虽愿舍命救我,可一旦交心,就没这般简单了。所以我们需要时间,需要长时间来消磨对方的戒备心。只有相互完全信任,才能真正地去爱护对方,真正地明白什么才是爱。
我是一个偏激的女子。虽心肠歹毒,可也懂得体贴人。我亦明白,秦祭从小受到的严酷教条已令他的心性完全扭曲。他是危险的,他的身边布满了猎杀的陷阱。而若我要完全走进他的心底,就必须先把我的脆弱暴露给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明白我的诚意,才能敞开心扉容纳我。可暴露一个人的弱点需要勇气,但我不怕。既然我已准备去爱他,还有什么好可怕的?
秦祭,我愿意对他卸下盔甲。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打肿脸充胖子的懦弱之人。我们善于伪装,善工心计,可只有自己清楚心底又蕴藏着怎样的伤。就如同当初他逼聂小刀自杀那样,明明舍不得,明明痛得要死,却还故作冷酷。聂小刀,是秦祭心底的痛处。而秦殃,便是我心底的痛处。谁说我们又不相同呢?
在很多时候,人都是奇怪的动物。有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觉得郁闷,觉得心里难受。仔细想来,似乎并没有人招惹你。但要命的是,偏偏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每个人都会突然产生疲惫,每个人都会迷惘,都会对自己产生怀疑。那就如同准备上战场的将士,一旦打完仗,就会彻底松懈下来。而松懈下来就会找机会胡思乱想,甚至对曾经信誓旦旦的观念产生怀疑。现在秦祭突然就处在这个阶段,因为他在凤仪楼里闲暇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他有使以来空闲得最久的一次。
夜,寂静。
秦祭很少喝酒,因为曾大夫说饮酒伤身。他向来都很听话。而他也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酒是毒,会误事。可现在秦祭却在饮酒。他的动作优雅,慢条斯理。他的眼中竟似隐藏着悲怆苍凉。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疲惫,那种说不出的厌倦。
秦祭是人,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弱点。每当他觉得烦闷的时候,他就会饮酒。他已经饮了十六杯了,这杯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他丝毫都没有一丝醉意,他只想把自己灌醉,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聂小刀。但要命的是,他现在很清醒,非常清醒。
我刚上楼,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我推门而入,怔住。我是很讨厌酒的,更讨厌别人在我的房间里喝酒。可秦祭颓废的模样令我一惊,他就像一只落拓的苍狼般,显得异常彷徨迷惑。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夺过他手中的杯子,“你为何饮酒?”
秦祭半瞌着眼,一脸醉深梦死般的颓废,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警惕戒备。他有气无力道,“我现在很累,别来惹我。”
我怔住,不禁苦笑,看来这人也不能太闲暇了才是。若你一旦闲了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本来一直坚持的东西可能都会被怀疑,动摇。我突然坐了下来,淡淡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禁暗自苦笑,这算不算是安慰的话?
秦祭半眯着眼,又饮了一杯,迷惘道,“你说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我呆了呆,轻叹道,“是人都有烦恼,猪也有猪的苦处。”
秦祭歪着头,突然问,“你有见过秦殃么?”
那一瞬,我的心口莫名一紧,突然想起了那日秦殃说的那些话,顿觉喉头堵得慌,讷讷道,“他……他不回来。”
秦祭呆呆地望着我,眼中闪过了一抹忧伤。他黯然道,“他本不必如此。”
我惭愧地低下头,咬了咬唇,往事突然像洪水般向我奔涌而来,彻底将我淹没,令我窒息。是呵,都已经过去了,他本不必如此……我愧疚,自责。因为我当初的一句话,不但伤害了秦殃,也伤了三太太。我是罪人。我突然握紧了拳头,顿觉满腔的愧疚令我的鼻子发酸。一丝清泪滑落,我胡乱地抹了抹脸,突然就将秦祭手中的酒杯夺过,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愁更愁。那滋味辛辣苦涩,却觉得畅快。我突然又倒酒,恨不得用酒来浇灭我对秦殃的愧疚心。可我竟忘了,我是滴酒都不能沾的。本来我是来劝酒的,但我不但要喝酒,更强迫秦祭陪我喝。秦祭本来就已经够烦了,可要命的是,现在又来了一个更烦人的女人。两个烦心人凑到一起,一醉解千愁。
我才喝了几杯,就觉得浑身发烫,脸红得像猴子。秦祭的酒量并非很好,此时也有些醉了。我盯着他,恍惚道,“秦祭,你说怎样才能令秦殃回来?”秦祭醉眼迷蒙地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晕得很,这才发现原来这酒的后劲可厉害着呢。我见他不答话,摇摇晃晃地走到他旁边,突然哭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秦祭无奈地苦笑,安慰道,“都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自责?”
我拉他的衣袖擦泪水,自我安慰道,“说得也是。”突然又端起一杯酒来,微酣道,“来,我们不醉不归。”
秦祭摇头道,“不了,我不行了。”眼神恍惚迷蒙,俊逸的脸庞上泛着呆傻,似乎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
我鄙视了他一眼,豪气干云道,“没出息。”说着一饮而尽。可这杯酒却喝出毛病来了。我只觉得头突然晕沉得厉害,两眼一翻,像倒栽葱似的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倒在了秦祭的身上。怎知他没坐稳,被这突然而来的外力推了下去,我们一起滚在了地上。我像蜘蛛似的趴在他的身上,连动都懒得动了。
秦祭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被摔得不轻。他皱了皱眉,一脸愠恼,“夏茉儿……”我懒懒地半眯着眼,想爬起身来,浑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我的身子开始不安分地在他的身上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