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这才假惺惺地把个死猪一样的人扔上拖拉机，然后挥一挥手，又招呼几个人，绕着弯儿转着圈儿扑颠儿扑颠儿开往县城医院去了……
老三华都风作为堂兄虽然经常遭到都英戏弄，反倒有时颇有兄长风度，不但不大计较还要护着疼着。♀记得少年上学时，生产队的母马生了马驹儿。饲养员吴老歪给她煮的半盆黄豆晾在外面柳荫里。那时都英小不懂事儿，路过时闻香嘴馋，看看没人，就偷偷抓了一把送到嘴里，咸淡可口，奇香无比，接着又抓两把藏到口袋里。吴老歪见了追着喊打，正好追到一座小桥子，撞着逃坡回来的都风。
都风立即上前护着，问了缘由，开嘴就骂：“鼻老头子有病啊？牲口吃的不让人吃，你不混蛋么？”吴老歪还要和他争辩，他却一锄头砸到老歪腚上，疼得老头儿捂着缩了回去。
第二天，生产队社员下地前的派工会上，队长派完工，还要婉转数落一下，说有的家长没有好好教育孩子，竟然偷吃马料。都英是小孩儿，不在开会现场，都风豁然站起，昂首指着的队长鼻子质问：“你吊什么意思，不就吃了一把狗鼻豆子么，你他妈絮叨个屎啊？！”队长知他莽撞而且疯狂，即时不敢惹他，只得陪着笑脸枉顾左右。
还有一次，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傍晚，说好了今晚村里要演电影的，全体村民高兴得不得了，最后却因老天下雨没演成。都风骂着“妈鼻支部村委不死演电影老天就下雨”，死拉硬扯把都英拽进他的小西屋，先在炕上铺了两张旧报纸，然后抓来一管毛笔和半瓶子墨汁，非要替他写几张大字报玩玩儿。他说：“你不是会用毛笔写字么，快写，快写，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
都英倒很想露一手，却又犹豫，不大好啊，上级不让贴大字报了呀！他说，没事，偷着写呗，等到夜深了偷着贴出去，谁能知道谁写的？那么，写什么呢？他说写“贱种”吧，写他那个乌龟王八喜欢掏女人裤裆，写他还不快死村里演电影就下雨，写他老婆萝卜花不正经专门勾引男人，写他贱种在大革命时陷害咱家大爷……
都英不禁笑他好傻，若写了自家大爷的事儿，上级马上就来抓人……最后，都英也没听都风胡说八道，只用自以为充满战斗号召力的言辞拟出标题：“无情揭露和彻底批判——炮轰华建忠极其一伙贪官污吏和腐化堕落分子在北槐村犯下的滔天罪行！”，然后，一气写出一段四言诗云：村之怏怏，民之爱殇，怒之如火，哀泪汤汤，贱种一家，非盗即婬！恶贯骆驼，劣斑彰彰，花心萝卜，敞开裤裆，欺压村民，为虎为伥！咬牙绝绝，杀尔狗狼，言犹云烟，忆犹痛伤，佞臣鼠辈，祸患朝纲！哀我村民，痛彻心房，贱种不死，天下必亡，天公霹雷，击杀佞妄……总共写满五张报纸，然后，由都风趁着月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拿去贴到白天人多显眼的所在。♀
第二天上午，建忠支书驮着驼背倒背双手到处转转，到处看看，这是他的老习惯、老作风。很快，他发现了那张大逆不道的大字报，旁边还有许多人围观热议。他十根手指乱纷纷弹敲一阵，矛头儿很快就对准了老妮子吴老玺。
为什么？因为大字报挺有水平，而他可是全村唯一的大学生么……妈的混蛋老右派，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居然偷偷模模写出这样恶毒的大字报，这不是“倒攻反算”那是什么？！
……其实，支书咬定吴老玺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是今年开春，生产队里建温室育地瓜苗儿的需要，文强队长希望落个以身作则的好名声，就安排自己爷爷辈儿的吴老玺带队到黑山那边推煤，但是这个“爷爷”老资格却不识抬举，偏说自己年岁大了，见了凉风就犯胃病，坚决去不了。文强劝他哄他批评他都拗不过，就开出罚单罚他两个日工。谁道别看老玺是个老右派，却是个出了名的犟蹄子，扣了两个日工以后竟敢跳着脚子骂娘。
文强很生气，就到支书那儿告了状。建忠支书火道：“妈的的老右派，大革命时看他怪可怜的没怎么整他，现在倒是脾气越大了……不管他，别怕他，回头再罚十个日工，看他还敢张狂不张狂？”结果，文强回来传达支书旨意却吃了他一个耳刮子……大字报出现的当天晚上，无比冤屈的吴老玺被抓到支部办公室打了两顿，然后关进一间马棚里，写检查、对笔迹、又打又骂，折腾了三四天才最终放出来。
可怜的老妮子经常人前这样大吐苦水：“怎么是俺哩？有些破事儿俺虽知道，可那比王羲之还要漂亮的书法，就是把俺蒸着吃了也是写不出来的！”
从此，老三华都风似乎常到甜头，不知多少次好酒好菜，哄着都英写出许多让他出气泄恨的大字报……
再说，都英和都风跟着碾子村长到县城医院跑了一趟拖拉机，还假惺惺地在那住陪了一宿。第二天半晌讨得医生出具的死亡证明，高高兴兴回到村委办公室，碾子讨好都英，大笔一挥，痛痛快快给减掉了六十方的工程量。同时，可能觉得都风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华思月的任务加在都风身上似乎不大合理，所以也就给他减掉了二十方。都风没有白来，得到一个意外收获。
建忠支书与其儿子强子厂长同时小命玩完，按照当地风俗习惯，治丧委员会向萝卜花了解老二国强所在部队的地址信息，说要拍发个电报让其回来出丧，但是萝卜花傻笑半天，说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她说，去年春上，“国子”参军以后分到新兵连，训了半个月不到，连队领导眼见孩子打枪看不到准星跑操喘不动气。
弄到医院一查，发现国子不仅深度近视，还有着严重的先天心脏病。故而，部队上给他办了“退兵”手续，特别通知他爹必须亲自去那领回来孩子。谁知，孩子受不了这精神打击，竟在半路上跑了，说到南方打天下去……从那以后，国子再也没音讯了。
建忠支书出殡后的第二天，碾子村长亲自登门通知萝卜花，要她尽快上工地，抓紧完成村里分给她的二十方工程任务。谁知，萝卜花陡然之间听得就疯了，嘴角流着白沫，舌头伸的老长，一个人跑到吴世超坟前，嘴里嘟嘟哝哝数落着“死人还不把俺一块领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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