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在农村，夏日里只要三五天不下雨，大地就会干得起黄土。暗淡而浑黄的太阳飘飘忽忽隐入西山那边缭绕的云海薄雾之中。一阵黄风漫过，卷起纷纷尘土，断壁残垣间弥漫着黄土飞沙。
三五个干瘦巴巴的老头儿各自挑着一副烟袋锅子，躲在阴凉处或者背在墙根边，缩颤悠悠的破马扎子上吧嗒吧嗒抽着呛辣的旱烟。有的无精打采，有的左顾右盼，有的唉声叹气。他们面色如土，神情呆滞，偶尔看到路人，他们以呆滞的目光老远接着，随着来人慢慢转头，直到目送人家走得看不见了为止。
村口路边的有家十分唬人的“科学饭店”。门外站着那个叫永起的少年，看见有人过来，嘴里喋喋不休，仰着憨稚的脸子直吆喝：“你来了，你来吧，羊，羊肉汤三毛一碗，白，白面饼子两毛一张！”
店老板吴世科门边闪出半边老脸骂道：“臭小子咋呼啥，咋的不叫三叔？”
这个三叔便是明三爷。三爷风尘仆仆来到店里，扑打着身上的尘土有些得意地自我贬斥说：“老婆看病要钱，英儿买书也要钱，这不厚着脸皮跑到油田，赖死赖活地耍了三四天的赖，好容易赖了几百块钱回来……”吴世科泡了茶，显得没有多少兴趣听他吹牛，倒是把个一起跟着进屋的永起撵到外面，然后摇着脑袋不着边际地说，是啊，是啊，念书才不糊涂……嗐，老倔驴非要闺女跳火哩……嗐，都废了半辈子的老玩意儿了，还挂在嘴上跟个屁似的……
“爹啊，啥啊，那个啥叫跳火啊？”永起偏要回来问个明白。
吴世科瞪了永起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批评道：“小孩子胡乱打听啥？快出去！”
三爷倒是毫不吝啬地表扬永起：“这孩子……眼看着一天天的长大了，也看着越来越出息了……”直到望着永起咧嘴嘿嘿一笑，翻着白眼出去，才问道吴世科“老倔驴”出的什么事儿。
吴世科咳咳说，荒唐哩，倔驴说腊月那妮子妖魔缠身，要闺女跳火驱邪哩，还说干脆“走水”也行……倔驴啊！一些人等着瞅热闹呢，倔哩，糊涂哩！……三爷听了，摇着脑袋不说话，心下倒是寻思道，“谁管他家的破事儿，还是躲着的远点儿好……”
据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许多地方都有“跳火走水”的风俗，名曰检验好人坏人的方法。所谓“跳火”，就是要被人告发做坏事的人，如果不承认，要连续走过三堆大火进行检验。从火里穿过去被烧伤的就是坏人，不被烧伤的就是冤枉的，谁告发的人家谁就是坏人；所谓“走水”呢，就是把人囚进竹筐里，系上一根绳子抛入水中，沉到河底再拉上来，淹了死的就是坏人，没有淹死的就是好人被冤枉了，那么告发人家的人就是坏人……可怜历年以来那些跳火走水男男女女们，轻则受伤重则丢命，几乎没有人能够轻易过关的。
关于跳火走水的规矩，打从清朝灭失以后上面就一直要求废止，只是到了解放以后才被彻底砸烂。但是，这几年开放搞活，有些个别抱残守缺的老脑筋又当做宝贝似的捡了回来。
当然不光这个，其他很多非常不合时宜的旧东西都有逐渐抬头之势，譬如占卜的，算命的，建神庙的，修祖坟的，烧香拜佛的，请神送鬼的，寻根祭祖的，招魂驱魔的。
当然，也有些人家纯粹就是为了沽名钓誉，他们让自家犯了事儿的孩子跳火或者走水，就是要耍个小聪明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看而已。前些日子说有个姑娘不贞，被人捉了去，跳火走水都没事儿，可是半年之后却生出一对双胞胎小宝贝儿，结果人们纷纷誉之承天而孕、应天而生呢……
无论跳火走水，这里面都是有些文章的，只要家里人肯花钱。拿出三百二百的打通上下关节，火烧的小一点儿，加上跳火人偷偷穿着浸了水的棉袄棉裤自然也就没事儿了。如果走水，则要求走水的人吊出水面时手里握一把泥沙才算数。那些花了钱的，走水人的手中事先握一把沙子，走水人只在水里没一下，走走过场，掩人耳目……那些坐在上面负责见证的族老们，有的收了贿赂，有的老眼昏花，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如说来，这样可就害惨了那些花不起钱的女孩儿，当真跳火走水的话，即使贞节女孩儿也大多数是活不成的。
不过，这跳火的把戏死灰复燃以后还被赋予了新用途。有人不交公粮，有人不纳集资，有人偷了东西，绑起来拉到河滩里，点着三堆大火或者搭上架子，然后让他们选择跳火还是走水还是拿钱了事儿？……还有，最近不知谁“发明”的，跳火走水又有了更新的精神用途，说是驱邪除魔很有效果哩！
三爷回家说了关于侄女儿思月准备“跳火走水”的事儿，当时就把都英惹恼了。他想，思月姐姐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儿，不说别的，光是丢人显眼也满可要了她的命啊！
大半天，都英一直不动声色，等到晚饭之后，扛出一张条桌，趁着鸡飞狗叫，悄悄来到思月的后墙下轻轻地敲了敲后窗，里面传出啜泣声，再敲，泣声停止。
都英拍着后窗唤道：“思月姐姐，我是都英，我要救你呢！”
里面，思月拉着风箱说：“你走开，他们会打你的！”
都英叫她打开后窗，踩着条桌通过后窗爬进去，借着木床把她弄出窗外，非常轻易地接到自己小屋。思月猛然扑过来搂住他，只说一句“冤枉啊”便昏了过去。都英迅速给她压仁中、摁眉骨、揉虎口，终于使她醒过来。他安慰她，不用怕，没人想到她会藏在这儿的。思月说，她还是愿意跳火的，跳火才能证明清白。都英说，傻啊，什么也证明不了。如果跳火受伤，毁坏了容貌还要被人骂死；即使侥幸不伤不死，人家也会认为花钱买的，到头来只有自己吃苦的份儿。
思月啜泣半天，终于断断续续地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一遍。最后还补充道：大嫂是个害人精，前天拂晓，思月还睡着，大嫂就捶着她的房门拼命嘶喊：不好了，不好了，妹妹快起来，快起来，快快起来啊……思月起来开了门，大嫂气喘嘘嘘，一脸蜡黄，故作十分恐怖地冲进屋来，嘴里直叫嚷嚷：不好了，不好了，实在不好哩，那个妖物长着大大的翅膀，飞到大槐树上不见了……
怪怪怪，什么妖物呀？思月不屑，依然说她造谣，她却有鼻子有眼地说她满满一个夜晚蹲在墙旮旯里，眼睛一眨不敢眨，就在傍近黎明之时，忽然见着一个簸箕大小的黑影从思月的窗户飞了出来。她就跟在后面撵着追着，看得很清楚，居然那是一只好大的大鸟。大鸟扇着一双好大的翅膀，呼啦呼啦飞到槐树冠里就不见了。
大嫂惶惶地说，不得了啊，一定是个鬼怪哩……什么和氏璧“和事佬”的，就是一堆臭鸟屎哩，赶快拿到外面砸了烧了，邪气就祛除了。思月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就骂她放狗屁，骂她神经中邪患了精神病……大嫂却勃然大怒，骂她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赶到尿出一窝鸟蛋，一家人都要跟着跳火走水么？
思月哭道，二哥一直在外躲藏计划生育，三哥呢，打从二娘死了就不知跑哪儿了，大哥呢，从来是个窝囊废……而大嫂却不怀好意地撺掇二爷让她跳火驱邪，说妹妹非常应该跳跳火，一可驱除邪魔鬼怪，二能证明身子清白，为什么不？二爷喝着小酒儿不耐烦地说，那就跳吧，跳吧，如若跳火不行还可以就走水呢……
都英听完思月的泣诉，心下当然也就明白了，二娘那是得了幻觉，大嫂那是中了邪魔……她想得到所谓的和氏璧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