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肖红军拒绝让霍强帮她打背包,自己倒腾到半夜。可她毕竟力气不够,背包打得窝窝囊囊、松松垮垮,下车走了没几步,原本扣在脸盆里的红秋衣就颠出一只袖子来,看着就像露了馅儿的果酱包。好在车下的空气毕竟新鲜,晕车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埋头走在队伍里,听着脚步踩在砂石上发出的声音,忽然觉得想笑,可还是忍住了。
队伍在砂石路上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翻过了几个山坡,便远远望见一片稀落的房子,齐老师说加把劲儿,就到了。此时大伙儿都已是筋疲力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了。
与大多数人想象得不大一样,村头的田里既没有拖拉机、收割机什么的,也没人干活,村里很安静,除了几个腆着肚皮站在石磨上看热闹的孩子以外见不着更多的人,也没有牲畜家禽的影子。路边院墙上歪歪扭扭地刷着些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之类的。干燥的土路、土墙和土屋在骄阳下显得毫无生机,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地道战》里鬼子进村后看到的情景。
六个班的学生都集中到了大队部跟前的场院上,这儿没树,二百多人和行李乱糟糟地铺了一地,就像一片倒伏的庄稼。
胖媳妇可能也走累了,一手撑着腰站在队伍前边,声音虽然依旧尖利,却显得情绪不高,“同学们,经过艰苦的拉练,咱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转头询问地看看身边站着的一个老农,后者连忙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喔,上坡公社,下洼大队。从现在开始,咱们就要跟这儿的广大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站在我身边的,就是咱们下洼大队的老支书,刘书记。在此,我首先代表学校党支部,感谢下洼大队的领导和社员,给了我们这个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宝贵机会!鼓掌!”
队伍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刘支书乐得满脸都是皱纹,一个劲儿摆手,“说啥呀?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尽管这儿离城里只有一百多里路,可刘支书的口音让肖红军觉得比干校那儿的老表们说话拐的弯更多。她双手搭在眉梢上,不眨眼地盯着刘支书的脸,那色泽,那纹路,就像一粒落满灰尘的陈年老枣。起初她还纳闷,刘支书看上去并不是很衰老,可牙怎么都掉光了呢?后来定睛细一端详,才发现他一颗牙都不缺,只是全都蒙着黢黑的牙垢。这让她想起过去在宣传队时排演《半夜鸡叫》,自己扮那个狠心的地主婆,头发上抹了些白广告色,再用黑色电光纸罩住上下几颗门牙,转眼间她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人的眼睛实在很容易骗过,不过是黑白之间做个颠倒罢了。
刘支书不善言辞,谦虚了几句便吩咐几个民兵分头把学生带往住处。
六个班的学生分别住进了三个生产队。按胖媳妇的意思,是想叫学生通通住到贫下中农家里的,可队里人家的房子全都窄小,实在安排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又腾出各生产队队部的房子,用木板搭成了通铺。肖红军班上的女生就被安排在二队的队部里。
晌午饭早都做好了,大伙儿扔下背包就端着饭盆冲向伙房。也许是路上走渴了,最先被消灭的是棒碴儿粥。说是粥,其实就是白水里扔了些棒碴儿,站在粥桶边上一眼能看到底。
为了保持良好心情,头一顿饭供应的是馒头白菜。馒头是纯白面的,一个足有三两。熬白菜里放了很多盐,偶尔还能看见两片肥肉。霍强吃得性起,一口气干下去四个馒头两盆菜。经过在干校的历练,霍强吃饭的速度很是惊人。和其他人相比,他省去了过多的咀嚼,但凡能塞进嘴的,脖子朝后一梗便吞进肚里,那情形很像那些爬行动物在进食,而且远比它们麻利。
吃饱喝足以后,大伙儿再次集中到场院上。这时的场院显然做了些布置,四周插了几面旗子,旗上有字,只是当时没风,旗子耷拉着展不开,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大队部那排土屋的房檐下挂起了一条标语: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标语下摆了张木桌,却没摆凳子,看来是没打算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