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镇的玉狮子大街,沿街两侧,六十四间宅院,每一个门户外面,都高高悬挂着一对半人高的白缎子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牛玉郎丧命一事,对于大部分观澜镇的居民,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对于玉狮子大街上的住户却是一场无妄之灾。
牛玉郎是牛家第三代中的单传男丁,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子孙,但却被当做家里的宝贝疙瘩,是牛老太爷的心头肉。
得知家里唯一的长孙被人烧死之后,牛老太爷整整哭了三天三夜,数次晕厥,伤心之余,发誓要倾牛家全力,找出杀人凶手,为牛玉郎报仇雪恨。
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头子,年轻时有个“笑面阎罗”的诨号,一辈子做事狠辣,经历过无数明争暗斗,到了晚年,牛家在观澜镇上的权势已达顶峰,生意越做越大,他的心性也有所收敛,平日里衣着朴素,说话和气,将多宝斋的生意都交给了三个儿子,自己退居幕后,终日种花逗狗,不问俗事。
单看外表,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和蔼老者。
这一次的事情,却让牛家这位真正的掌舵人悲痛欲绝,发了狠心。
事发后的第二天,牛家便向玉狮子大街其余住户发出了通牒,牛家要以每户五千两晶玉的价格,收购整条街所有宅院,要将这一条大街,彻底改造成一处墓园,用来安葬牛玉郎的骨灰。
玉狮子大街虽然不是观澜镇上最繁华的地段,但能在此地买下宅院的,也绝非平寻常百姓。
这里的一套宅院,按照市价,至少也在一万二千两到一万五千两晶玉之间,牛家报出的价格,连一半也不足,因此三日之内,竟然没有一家答应的。
其中两户人家的态度最为强横,声称无论给多少钱,只是两个字——“不搬”若是牛家用强,只有到总务衙司论说道理。
第四天,牛老太爷亲自来到玉狮子大街,与这两户人家交谈了半个时辰,双方依旧没有谈拢,不欢而散。
当晚,就有一群差官模样的人,闯入这两家,将男女主人都押走了。
第二天早晨,再将人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遍体鳞伤,只剩下半条命在了。
如此一来,哪还有人再敢和牛家谈条件的?
不出十日,玉狮子大街上其余六十三户人家已经尽数搬走,牛家倒也不耍赖,挨家如数都付足了五千两晶玉,将整条街都买了下来。
入秋之后,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这一天,天色阴霾,小雨细如牛毛。
牛家别院之中,到处都是黑白两色,数十名身着孝服的仆从低着头忙忙碌碌,没有一个敢大声出气的,气氛异常压抑。
牛老太爷彻夜未眠,不等天亮,就让两个贴身的婢女搀扶着,来到后院,站在一座凉亭之中,怔怔地看那院子中间那座被烧成灰烬的假山,一言不发。
这位牛家的掌舵人名叫牛升儒,只是近些年,人们见了他都尊称一声“老太爷”,真名倒很少人记得了。他今年七十六岁,头发已经全白了,身材矮小,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就是一对眼睛已经浑浊,看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纱。
自从牛玉郎出事之后,他就从牛家老宅搬到了玉狮子大街,执意住在牛家别院,不到捉住凶手,替孙子报仇雪恨之后,绝不肯搬回去住。
到牛升儒这一代,牛家经营多宝斋是第三代。
他的祖父,是观澜剑派中一位长老的后代,但资质有限,也没有修行的耐性,通过那位长老的关系,接管了观澜剑派多宝斋的生意。
一百多年前,多宝斋也只是个小店铺,经过牛家两代人的经营,始终也没有多大起色,直到传到牛升儒手中。
牛升儒天生就有做生意的头脑,加上做事狠毒,不择手段,背靠着观澜剑派这颗大树,只花了二十年时间,就将多宝斋的生意足足扩大了百倍,一举奠定了牛家在观澜镇上的地位,连观澜剑派内门也都对他刮目相看。
自他接手多宝斋那一年起,今年正好是五十周年,原本牛老太爷打算自此金盆洗手,将生意都交到儿孙辈手中,自己只管颐养天年,多活些日子。
但嫡亲长孙牛玉郎却在这个时候,被人一把火烧死了。
牛玉郎这人,虽然不务正业,行为放浪,但却最会讨家中长辈欢心,牛老太爷一向将他视作命根,宠溺有加,忽然听到噩耗传来,直哭得他死去活来,几度晕厥,险些没一命归西。
这一天,距离牛家别院起火,已经整整十五天。
牛升儒站在凉亭里,默默计算着日子,他已经下了决心,定要捉到凶手,血债血偿之后,才会替牛玉郎出殡,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老太爷,您昨天就没吃饭,我叫厨房做了些红莲子蛤肉粥,您平日最爱吃的,多少吃一些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来到凉亭之中,站在牛老太爷身后,恭恭敬敬地说道。
一个小厮手托食盘,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香粥,还有一些精致的点心和小菜。
“我吃不下,端下去吧。”牛老太爷摆了摆手,转过身,对那名中年男子说道:“玉书,观澜剑派老祖宗那里,还是没有消息么?”
这中年人名叫牛玉书,是牛家的旁亲,牛玉郎的表兄,这些天来,一直陪同牛老太爷住在牛家别院。
牛玉书答道:“老太爷,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天白虎门那边闹的天翻地覆,观澜剑派上下都被那个凡间来的小道士缠住了,玉郎的事情早就托人禀报上去了,但老祖宗想是分不开身,至今也没有一道法旨下来。”
牛老太爷缓缓点了点头,叹道:“唉,再耽搁下去,只怕那杀人的凶手逃得远了,玉郎的仇就报不了啦。”
牛玉书苦笑了一声,安慰道:“老太爷,也不是一点进展没有,总务衙司的周大人已经派人将出入观澜镇的道路封锁,正加紧盘查哩。”
牛老太爷冷哼一声,指着那座化为灰烬的假山,说道:“能将岩石融化,火势又不蔓延,这世上只有五种真火方能做到,杀害玉郎的,必然是位修士。不用指望那个周文通,他手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也就在凡人面前耍耍威风,能查出什么线索来?”
牛玉书躬身说道:“老太爷说的是,大伯父也是这么说的。”
牛老太爷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老大不是去了青莲障么?现在已经回来了?”
牛玉书回道:“大伯昨天晚上刚回来的,他已经见过青莲七真,对方答应帮我们擒捉凶手,只是开价太高。”
牛老太爷说道:“青莲障那七个妖怪,说话还是算话的,只是有些贪心,这次他们要多少钱?”
牛玉书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二百万两,而且要预付七成,事情若是不成,分文不退。大伯父做不了主,估计过些时候就该过来向您请示了。”
牛老太爷闭上眼睛,也不表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半晌才说道:“这也是那七个妖怪一向的规矩。”
祖孙二人说了一阵话,忽然有一个下人匆匆忙忙走了过来,向二人拜了一拜,说道:“老太爷,表少爷,总务衙司的人过来了。”
“哦?”牛玉书一愣,不以为然,笑道:“是周文通那个蠢货么?又来要钱了么?不见不见。”
“回表少爷的话,来的不是周大人,是赵大人。”
“赵半仙?”牛老太爷佝偻的身躯不自觉的挺直了,睁开原本微微闭着的双眼,一对浑浊眸子中间放出亮光,说话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他人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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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家别院前厅,台阶上一个中年人负手而立,这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浓眉星目,四方脸膛,只是太不修边幅,一头灰白相间的头发披散着,直托到腰际,脸上胡须也不打理,几乎遮住了嘴唇,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衣,也不知道缝补过多少次,补丁落着补丁,洗得都有些发白了,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件道袍改成的。
在他旁边,一个牛家的仆人正弯腰和他说话:“赵大人,外面下着雨呢,您还是进屋里歇着吧,先喝点茶水,我家老太爷稍后就到。”
那个赵大人用手指着天空,哈哈笑道:“你这厮,只会胡说,也不抬头看看,这外面风和日丽,哪来的雨?你只管忙你的去,少来烦我。”
那仆人抬头一看,果然天上掉下来的那些雨点,距离中年人头顶三尺距离的时候,都被一圈怪风吹开了,落不到他的身上,不由得有些发傻。
那赵大人也不理会他,背着双手,在雨中闲庭信步,来到花园里头,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他忽然用手拨开一株牡丹花,大声道:“哈哈,找了半天,原来你藏在这里,这次还要往哪里跑?”
只听“砰”的一声,那一株牡丹花忽然爆炸,飞出一团火焰,直奔赵大人打来。
赵大人对那团火焰也有几分忌惮,不敢用手去接,飞身退后几步,念了道法诀,大袖一挥,卷起一阵旋风,与那团火焰斗在一处。
就在他后退的光景,那一株牡丹花变化成了一只手掌大小的蝴蝶,双翅一抖,飞到了半空中,头也不回地飞出了牛家别院。
“哈哈,真有你的,又让你跑掉了”
赵大人扑灭了那团火焰,大呼一声,原地一跺脚,乘着一阵清风长身而起,跟在那只蝴蝶身后,飘飘然追了下去。
他这边才走,那边牛老太爷和牛玉书祖孙两个就到了。
“赵大人,赵大人——”
牛玉书仰着头,朝着天空高喊,但那个人影却似没听见一般,越飞越远,不多时就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