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直直的竖着火苗,无风,天牢中似乎比以往都安静,淳于谦盘坐在草席之上,虽已被退去了莽纹袍及发冠,那一身太过洁净齐整的中衣依旧和周围漆黑渗然的牢房格格不入。他闭着眼睛,抿着嘴角,显得很安然,仿佛在回想着什么趣事。任凭阵阵脚步由远至近的传来也依旧不为所动。
淳于甄站立在牢房外便也静静的望着他,这个弟弟,到此刻,仿佛真成了陌生人,比站在大殿之上举手栽赃时还要陌生。帝王之家,他又是那样的性情,二十几年的手足之情,虽并不浓烈,却毕竟也是二十几年,从小玩大的兄弟。零星的记忆在脑中不断晃过,仔细想来,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眼前的人,或者说,从来都误解了那个进退有度,气质翩翩的四弟。
若说兄弟之争,他也不是不忌,淳于昊生性好斗,脾气又犟。万事都不想落于他。
淳于哲虽最是和他亲近,但他母系势力颇大,早些年也不是没动过脑筋,没动过手脚。唯有他,自小丧母,无依无靠,往日也总是淡薄名利,仿若是这大迳宫里唯一的闲云野鹤。目光温顺,言语谦逊,仿佛所有的争斗都与他无关似的。倒头来竟是他……
思及此,胸中便不可不恨,但此时看着他,却不知为何竟提不起气,反倒是觉得这场蓄谋已久的夺位之变是自己一手促成,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反倒那静坐着的才是受害的人。实在是荒唐……
“二哥如今是万乘之躯,怎屈尊来这等污浊之地。”
淳于谦并没有睁开眼,只淡淡的说道。
淳于甄静默了良久,冷冷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嘴角微微一扬,仿佛依旧身在阳春三月,“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讲。”
淳于甄目光一聚,直直的望着他,“这皇位果真是如此惑人,令你不惜弑父弑兄,背负千秋骂名也要拼死也争?”
淳于谦听至此,才缓缓睁开了双眼。“二哥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值得拼死一挣的。至于那骂名,成王败寇罢了。况且说道弑父杀兄,二哥该比我有经验才是。”
此言一出,淳于甄身体不禁一怔,“你说什么?”
“父皇虽是死在我手上,却是因你而死,你大小便情薄意寡,只视朝政兵书,父皇因此尤为看重,对我这等心有妄想之人却是无处可攻。”他摇头轻笑,“不料这般情冷的二哥却会因一个不知情事的属国质子乱了心神,不可自拔,几番做出惊人之举,父皇这般信你,却都容不下了,你若有半点节制,又岂会让我抓住这个契机。因而这弑父之罪,你却是在我之前。”
淳于甄听着这般直白的述说,只觉心惊,大骂道:“一片胡言乱语”
淳于谦叹息,“也罢,我也懒的和你争辩这些,只是……”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淳于甄,“若是告诉你,也许阮钰已成了刀下鬼,并且就是父皇派人刺杀,你当如何?”
淳于甄沉下了脸,略略一想,却又笑了笑,“你多虑了,我不会叫这样的事发生。”
两人目光对峙着,幽火难明,半响后淳于谦却恍然大悟般哑然失笑,“是了,这皇位二哥险些失手,那人的性命却必定是看护的紧的。却是四弟我后知后觉了。也罢,阮钰也确实有本事,不但叫二哥如痴如狂,叫三哥变了性情,即便是我也是几番下不了手了解了他,只不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样的弱点留在身边……”
“够了,此刻我却还要听说说叫不成?淳于谦,你多年养晦韬光真是深藏不露。你有野心,你要夺权,你弑父弑兄,虽是万死难赎其罪,却也只是不择手段罢了,但是……但是……你为何要夺我母后性命,乱兵虽是血刹狂徒,若是没有你的许可,又怎会当众刺杀当朝皇后你竟歹毒到这般地步,连一个妇人都不肯放过……”
说至此,淳于甄已气得紧握双拳,微微颤抖。
淳于谦听闻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的确,弑父弑兄若不是必为之事,我也不想叫自己手上沾满至亲的鲜血。唯有那个毒妇,即便是叫我杀她百千次,我亦不会手软。”
“你虽是将死之人,却不要逼我叫你千刀万剐,求死不能。”淳于甄咬牙切齿道……
“你该庆幸,她不过是被乱剑刺死,死的虽并不得体,却也是利落至极,不像当年我的母亲,受尽冷遇,含冤而死。”淳于谦目光骤寒,直望着淳于甄。淳于甄心中一怔,竟半响无言。
“好,既已如此,我明白了。”淳于甄转身要走。
“二哥”淳于谦忽而惊呼一声。
淳于甄转过身来,紧皱着双眉看向他。却见他此时目光尤为恳切,央求道:“此事是四弟一手促成,却与三哥他们无半点关系,求你看在多年手足情分上不要牵连。”说毕附身将额头紧贴于地面久久不起。
淳于甄张口欲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合上了嘴,转身离开。
刚行至门口,便有满面惊惧的官吏前来禀报道:“陛下,四皇子,薛锐等一应囚犯,不知为何忽而齐齐死去。可属下已检查过食物,衣物等一切传毒媒介,全然无获……”
官吏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了下来,唯恐淳于甄怪罪。却见淳于甄面色阴郁,若有所思。
“知道了。”淳于甄淡淡说道,脸上难掩疲惫。
而那官吏站在一边却还是满脸筹措不安,淳于甄余光扫了一眼,“还有什么事要报?”
那侍卫向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那人便上前将一个物件递了上去。
淳于甄定睛一看,是一个金锁挂件,里面含着的玉器正折射着灯火发出幽幽的寒光。双眉便紧紧皱了起来。
他几乎是狠狠的夺了过去。捏在手心,果然是……
官吏见淳于甄脸色极差,几乎都不敢再言语。回想着当时情景,那薛锐已是毒发欲亡,七孔流血,却依旧嘴角带笑,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挂件,幽幽说道:“你把这个交给陛下,他见了便会明白。”
“这……这是薛锐临死前叫属下交与陛下,说是……”官吏吞吐道。
话未说毕,淳于甄已猛的一掷,挂件“碰”的一声甩在了地上,金锁应声而裂,里面的玉器也瞬时断成数块。
再等官吏抬头,淳于甄早已大步离开。便连忙跪倒在地,吓的不敢起身。
回到华明宫,已是夜半。淳于甄坐在案边,闭目养神。
小安子知淳于甄此刻心绪极差,过了半刻待他睁开眼才报道:“陛下,李将军在殿外已恭候多时了,是否传报?”
“让他进来吧。”
“是。”
李将军一进来便跪倒在地,“属下无能,未能在危机时刻替陛下铲除祸乱。让陛下受惊了。”
淳于甄险些被他的架势吓了一跳,听他说完才喘了一口气,摆手道,“这不怪你,起来吧。”
“谢陛下。”
“阮钰现在人在何处?”
“启禀陛下,衍少主此刻由属下安顿在邱泽的郊外一处私宅之中,极其安全。若陛下吩咐,随时都可进宫。”
李将军说完,不想淳于甄却良久未言。
“陛下……”
淳于甄回过神,见李将军正满脸犹疑的看着自己。
“先让他在那处住着吧,不急着进宫。”
“是。”李将军虽有些疑惑,却不敢揣测,忙俯首应下。
“朕累了,李将军若无要事便退下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