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三三两两不成曲调,偶有闲叶飘落,她的眉头皱着,又忽而舒展,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事。
我站在小径的分岔口,遥遥看着,不得而语。
也许还有人记得当年的景灵太子,但是谁还会记得她?
我叹了一口气,走近道:“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宁心?”
分花拂叶,时光好像从那年暮春跳过了中间的数年直接流动,她抬起头,睁大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着讶异,有着惊喜,有着哀愁。
“阿……阿……阿银。”
我一笑:“你唱戏呢?”
她从座上突然站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就刷刷刷地掉下来,地上一声闷响,琴弦断裂,她就这么不顾一切地跑过来,走近了,却停下来,身子有一丝颤抖,笑得凄凉。
百转千回,在肚子里酝酿徐局的话却也说不出来,杨宁心只是笑着哭,擦了眼泪又掉眼泪,却不走过来。
“你不要过来,就让我远远看着就好……就好,原来你长成这样了,果然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你。”
我就想女孩子的眼泪哪里这么不值钱呢?看她又是哭又是笑,却是隔着老远,再也不肯走近一步。
“你……你只要这样站着便好,只要这样便好……”她喃喃着重复着一句,目光中有一丝空茫,我不知道她心里此刻是否涌现过当初的时光,只是那灿若星辰的眼睛望着我,让我心中一阵痛楚。
“你去了哪里呢,你怎不来找我了呢?”
我想要走过去抱抱她,她却向后退了一步,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我不敢再向前走,怕这一步卖出去就打破了现在的这个气氛。
“我以为我做梦呢,刚才我还想起你就这么突然出现了该多好……那该多好……”
竹叶沙沙作响,我是远游的归客,她是一直停留在原地的人吗?
“如果我没有嫁进宫中,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
念想永远是好的,只是我们永远只能念着这句话来回味当初,谁也不能重来一次。我不知道此刻还能说些什么呢,这样看着她,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疯了的女人,她能控制自己,她又自己的想法,她只是偏激地将自己锁在一个地方,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罢了。
“你走吧。”
她幽幽一叹,这一刻,我才知道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女,她已经学会了舍弃,再不是想要求而不得就会哭闹的孩子了,不再天真,不再任性,是好,还是不好?
……………
从院子里出来,杨宁书浅浅福身,道:“多谢。”她的神色依然不好,皱眉看了一眼竹林那边,我真不觉得她们两姐妹相似,至少性格是完全不同的,我记忆中的杨宁心是一个美丽天真美好的女孩子,不是现在这个懂事知礼倦淡的女子,杨宁书是一个贤淑知礼的女子,但是我更喜欢宁心。
楼七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归处。”
我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楼七,难得他会说出这么一句很有深意的话啊,他像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半敛着眉目跟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开口,心中却想着杨宁心最后一句话:你走吧。
回到雁栖楼有人在等我,他一回头,居然是唇红齿白的小明笙,个子长高了一点,笑得甜甜的,我见着他心中驱除了一点点心忧,模了模他的头,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师傅呢?”
明笙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听我问叶舒华,便道:“师傅远游去了,让我来找姐姐。”话说以前明笙一直以为我是男的,后来知道我是女的,就一直都挺不好意思的,今年他十岁了,不过还是长得很秀气,粉粉的让人想捏一捏。以前在叶舒华面前我表现的比较端庄持重,现在就回复了本性,之久上手捏他的脸,他害羞地逃了。
我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否是舒缓了和杨宁心见面的悲戚,再次模模明笙的头道:“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哦,我想起来了,还有叶舒烨那厮。
“你师傅怎么放心把你交给我?”
“师傅说,与其让我跟着二叔,还不如来找你。”
我乐了,看来叶舒华还是向着我的,当初没有白救他。喜滋滋地拉着明笙上楼,让掌柜的上了一桌好吃的,明笙饿了许久,吃得很欢,我只是在一旁用筷子拨着一盘炒竹笋,明笙道:“姐姐,这菜那么好吃你怎么不吃?”
“我还是喜欢你做的鱼汤……”
“真的吗?”。他眨了眨眼,然后咧着嘴笑,一边道,“我看那湖里好多鱼,晚上我就给姐姐做鱼汤。”
真可爱啊……
我能给的快乐,也只是这样一个两个人了吧,我能抓住的东西,又有多少呢?我心中叹气,却是笑着对明笙道:“正好可以检验你手艺有没有差。”
他晃着脑袋坚定道:“没,我一直都等着姐姐,后来才知道姐姐来了竟州。”
之后又听了他说明笙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他说得一脸欢快,估计是在山野里待得久了,小孩子看见新鲜的总是高兴。
我想起那个用刘海盖着一只眼睛的男子,笑得温和,他带着安闲去远游了,谁还能猜到他是当年名满京城的清泉公子呢?
安排玩明笙之后叶舒烨上门了,果然是我当初在船上看见的那个病公子,面色不太好,眼神很严肃,对我又多有抵触,开门见山道:“我哥说明笙交给你,你好好照顾他。”
我不满道:“要说熟悉,我可比你熟悉明笙多了,别说的你像是托付儿女似的。”反正本来关系就不好,我也不指望他对我改观,刺一刺他心中也没有什么不适。
他冷冷道:“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信任你。”
“哦,他怕你这副人家欠了你钱的样子传染给明笙。”我平静而认真地答道,一旁来送茶水的小透扑哧一笑,小丫头最近跟着我也活泼大胆了许多。
叶舒烨眼一横,小透很安然地将两杯茶呈上退下,一气呵成,我憋着笑,叶舒烨拂袖冷哼一声道:“告辞。”
“不送。”
我盯着他满脸不爽的表情,心想他是不是对他大哥别有感情呢?楼七淡淡道:“小姐,你笑得太明显了。”
这时候明笙进来,问:“刚才二叔来过了?”
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道:“我有点怕他。”
我大笑道:“为什么?”
“因为他总是不笑,很严肃,师傅虽然对我比较严厉,但是还是会对我笑笑的。”
“你觉得姐姐好还是二叔好?”
“姐姐好。”
乖~
楼七嘴角抽动,似乎有些不太适应我突然变得如此幼稚,跟一个小孩子议论谁好谁坏的问题,我真是太闲了。看见明笙,我又想起刘璧,那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没爹没娘的,我把他扔给严无虚是不是不太好呢?
第二日杨府有个下人过来,是个老妈子,看见我哆哆嗦嗦地下跪,道:“老奴拜见殿下。”
一大清早的我不知是个什么事情,便让她起来回话,她低声道:“大小姐去了。”
我愣了愣:“什么大小姐?”
问完话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抓着那老妈子厉声道:“你说什么?”
“大小姐,大小姐昨晚上吞金自尽了。”
桌案上的茶杯滴溜溜地滚了一圈啪地摔了个粉碎,我看了一眼楼七道:“她说的大小姐,是宁心?”
楼七点点头给了我肯定,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自杀了?
“是我害了她吗?”。
楼七没有说话,只是重复了昨天说的一句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归处。”
…………
杨宁心的丧事没有声张出去,我去竹园看了她最后一眼,穿着一条水蓝色的莲花裙子,妆容精致美丽,带着淡淡的笑容,但是那双大眼睛却是永远地闭上了。
我有些颤抖得抚上了她的脸颊,仍旧不敢置信,明明她还在拨弄着琴弦,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她将自己锁在记忆里,为什么一下子就往生了呢?
杨宁书的眼睛有点肿,哭了很久了,见到我却是冷淡倔强地没有掉一丝眼泪,道:“我让下人通知殿下是因为姐姐的意思,她希望葬在竹园里,哪里也不去,让我把这封信给你。”
我有些愣愣地接过杨宁心的绝笔书信,却不敢打开。
杨宁书将竹园留给了我,我带着一壶清透的果子酒洒在地上,颓然坐在石凳上,打开那封信:
……阿银,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呢,能够在走之前见你一面,就足够了。
我一直疯疯癫癫地活着,有的时候能清醒地想起以前的事情,有的时候却很模糊。直到有一天,我听见有人说,摄政王殷银在武城遇险了,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偷听着,她说七殿下喜欢你,要娶你为妻,我心中在想这怎么可能呢?
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女子,只有我不知道,我一个人活着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一个人却是一个女子,我只能骗自己那不可能,那不可能的……
我是不是太好笑了?我是一个傻瓜,可是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啊……
我不要你走近我,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一如从前般,你还是我的殷银,那么,梦就不会醒了,我就不会醒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只能捧着信纸对着一园青竹道:“……对不起。”
“敬你。我先干,你随意。”我饮尽酒樽,风动无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