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华毕竟是姚太太教出来的。非良家正统教育出来的女学生,路上人虽然不多,但也还是有好奇的学生往这边看了。
但苏瑾华毫不在意,几步走过来拉起白若林的一只手就撒娇,“老爷,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一面嘟着一张可爱的樱桃小嘴,两只大眼睛里写满了幽怨,若在以往,白若林早生怜惜了。
白若林的手僵了僵,眼睛飞快地看了看四周,道,“这是在外面,再有几步就是学校门口,你这是干什么?”说着一用力抽回了手。
苏瑾华愣了愣,心里又委屈又害怕。
只过了几十秒,她便恢复了常态,低着头,有点儿怯怯地说,“对不起,我见到老爷高兴,就忘了规矩!”
白若林心里叹了口气。看了看她光洁的额头以及可爱的短发,这个女子跟了他好几年了,但看起来还像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女子。
想想这几年她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装巧卖乖的听话样子,也没惹过什么事情,除了多费了些银钱,连名份这样重要的事情也没提过。
如今更是漂白自己,还进了学校。
白若林心里滋味难言,预先准备好的那些话怎么也讲不出口。
苏瑾华看白若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敢多说话,过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老爷遇到了什么难处?俗话说车道山前必有路,老爷别太费神了。也别只顾忙着生意,前两天我三姐拿了一些好蜂皇浆来,我存在冰箱里了,老爷……”
白若林那有心思听这些?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苏瑾华看他脸色确实不好,就再试探着说,“前些天我还没有来读书,在家里实在闷得发慌,也不愿去串门子逛街,就把老爷在南京的这几个铺子都看了一个遍,生意都很红火,特别是上次刚开业的那个铺子,如今对面新开了百货商店……”
白若林听了这个却起了戒备之心,她又是去看铺子,又是读医学,这是打得什么主意?脸色就陡然冷了下来。
不等苏瑾华说完边打断了她的话。道,“从今天开始没事儿不许去铺子!哪个铺子都不许去,月钱也不要去柜上支,等我派人给我送过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苏瑾华对这些话还没完全消化,白若林已经坐上车走了。
她站在原地发了好大一会儿的呆。
尽管白若林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却不愿意去弄明白。
直到和她同班的同学苏明惠一把拉起她,催促,“谨华,还不快走?马上要迟到了!”
一下午的课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下课铃响,她却是第一个冲出去。
因脚底下穿的是一双深蓝色的平底皮鞋,苏瑾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大门口,期间有几个同学给她打招呼都没顾上理。
也是巧,正好有个黄包车过来,她赶紧一分钟也不耽误地上了车,且随手从布包里掏出一个五角的银元。
车夫高兴地接过来,把车子拉得飞快。
苏瑾华匆匆进门一叠声地叫张妈,张妈正躲在楼梯间吃主人家的水果,唬了一大跳。连忙高声答应着,一面飞快地用旧报纸盖住盘子里吃了一半的葡萄与木瓜。都已经走到门边了,又觉得不妥当,便拉开柜子把盘子塞进去,这才放心地走出去。
不过如此一折腾,就费了一点时间。
苏瑾华皱了眉头,张妈赶紧低下头。
“老爷回来了,你好好收拾一下楼上的卫生,卧室里的床单毯子都换一换!”
张妈垂着手答应,又殷勤地问,“太太,换颜色鲜亮点的还是素净些的?”
苏瑾华想了想,道,“就换套雅致点的,那套天蓝色碎花的!”
张妈得了吩咐赶紧上去了。
苏瑾华心里稍稍安下来,自己到冰箱里找了一罐果汁喝,一口气全喝下才觉得舒服些。
又想起来什么,鞋子衣服也顾不上换,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书房。
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飘动,两旁是高高的书架,靠窗摆着一套桌椅,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以往白若林回来都是把行李放在书房里的。
苏瑾华不甘心地往楼上跑。
张妈正把两层床单从褥子上剥月兑下来,金色的夕阳照进来,空中浮着无数个细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地灰尘。
苏瑾华目光炯炯地把屋子四周盯了一个遍。
张妈以为偷吃的事情告发,心里忐忑着。
然而苏谨华并没有说出什么,也没看她一眼就蹬蹬下楼了。
苏瑾华脑子里乱哄哄的。
白若林居然没有把行李放在公寓,再联想起他今天说的那些话,她心里有了不好的征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在沙发上坐了一阵,实在是安静不下来。就换了一身衣服,携了皮包去她三姐那里坐坐。
念华其实也住的不远,就隔了一条街,是更为安静的林山路,这边是别墅区,住的人就更有钱了,像念华这样身份的人住在公寓的多,住别墅的还真是不多。
她三姐住的是一栋三层独门独户的小洋楼,前面有露台,后面有花园,日常杂役的下人就有六七个,平时那位曹先生又不在,这六七个人其实是专门服侍她的。
苏瑾华进来的时候,念华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吃饭,听下人说妹妹来了,很是高兴,便放下筷子,亲自去迎接。
她三姐身上穿着一件银白色乔其纱的旗袍,旗袍的袖子制得特别宽大,下摆也有些长,这是南京最为新式的样子,脖子上则是一串粉钻项链,头上的发箍也镶着昂贵的天然水晶。苏瑾华心里一阵羡慕,她三姐身上的这些首饰,少说也上万了!念华满脸笑容地对妹妹说,“五妹,你终于想起来看我了?吃过饭没有,一起吃点?”
苏瑾华点点头同三姐进了餐厅。
她一进门念华就看出神情不对,心下暗想难道是同白先生吵架了?以往只有瑾华劝她,现在也轮到她安慰妹妹了。
不知怎的,心里除了同病相怜,还竟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想头。
在家里这么多女儿里面,就属她念华生的最好,肤若白玉。眼睛宛若星辰,标准的瓜子脸,花瓣似的小嘴,就连个子也不像苏杭女子那般小巧,而是高了半头,这样就是在最最摩登的上海女子面前也有气势啦。
谨华食不知味地喝了一碗燕窝粥,又吃了两口菜便放下了筷子。
念华却好胃口地吃了半碗饭,拿厚厚的汤头拌着吃的起劲。
谨花耐心地等她三姐吃饭。
念华总算吃完了饭,下人又送过来刚沏好的茶过来,她喝了半盏,看妹妹仍然是一副恹恹不乐的样子,问道,“你怎么了?同白先生吵架了?“
苏瑾华摇摇头。
念华一愣,心里埋怨她不知足,面上却笑着说,“我昨天碰到了姚太太,听她说你去学堂念书了?真是想起一出事一出,在家里书没念够?”
念华语气里不自觉就带出了那样的语气,让谨华听了有点不舒服。
但也仅仅是一点,因为她很快就忽略了。
念华见妹妹呆呆的,刚才还没注意,这会儿看出来脸色有些灰暗,又有些心疼,便说,“瑾华,你到底收了什么委屈,别憋坏了,快跟姐姐……”
苏念华的话未讲完,苏瑾华忽然就抱着姐姐大哭起来。
念华心里一愣,她妹妹弄疼了她,但也咬牙忍着。她能清晰感觉到妹妹的泪一颗颗划过自己的旗袍。
自己也有些心酸。
只是她拼命忍着不可哭。
若开了这个头,自己受的委屈只怕哭上
苏瑾华哭了一阵好些了,不好意思地冲三姐笑了笑,自己出来没带帕子,看三姐旗袍袖子宽大,就拿眼睛在上面蹭了蹭。
念华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苏瑾华心里起疑,还未等姐姐阻拦就一把把念华的旗袍袖子撩起来。
不禁倒吸了口气。臂膀上全是斑驳交错的一道道血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没有,伤口一直到手肘处才没有了,也恰恰是旗袍袖子可以盖住的位置。
瑾华又要看姐姐的后背,念华低着头,两手抓着旗袍扣子,哑着嗓子说,“五妹,别看了,都……都不能看了!”
瑾华早把自己那点委屈忘掉了,忿忿地道,“这曹先生好坏!简直是阴损……”
念华拿桌子上的纸巾擦了擦泪,却趁机在瑾华耳边说,“妹妹别说了,咱们出去逛逛!”
瑾华警惕地看着窗外的下人,又怜惜地看了看她三姐。
“六女乃女乃去哪儿?”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门口恭敬地问苏念华,语气却并不恭敬。
念华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我陪我妹妹去逛街不行吗?”。
那管家低下头没再说话。
姐妹二人走到咖啡厅里坐下。
瑾华先开口说,“三姐,你过得这么苦,要不离开曹先生吧,反正……”
念华苦笑了一声,替她说,“反正我手里已经有了很多钱是不是?”
瑾华点点头。
念华却冷笑了一声,说,“你知道曹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我走不走的成是个问题,若被抓回来了,只怕打得更狠,何必呢?他现在也知道我身子弱,吃不了重,也不往死里打,都是些皮外伤,再说,也不是天天打,总也隔个三五日……”
瑾华越听越灰心,怎么自己就和姐姐这么苦命呢。
念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五妹,不说这些了,咱们喝完咖啡,我带你去跳舞!”
苏瑾华只好点点头。
上官公馆楼下本有好几个客房,宋金枝也打发人收拾出两间,预备一间给白若林,另一间给高芙蓉。
但白薇看高芙蓉在舅母面前有些拘谨的样子,便说,“舅母不用麻烦了,高小姐就在我房间里挤一挤算了!”
高芙蓉连忙点点头。
宋金枝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白薇赶紧拉着芙蓉回到自己房间。
二人和衣并排躺在床上。
白薇半闭着眼,一会儿便有了睡意。
高芙蓉却睡意全无,几次欲言又止,好不容易轻轻说出口问,“白薇,咱们什么时候去……去医院?”
白薇也知道这是大事,便强打精神睁开眼道,“咱们先睡一会儿,下午就去吧!”
高芙蓉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大约…钟白薇才醒来,坐起身一看,高小姐早不在旁边了,已经收拾整齐坐在椅子上等她。
心里便有些歉意,匆忙收拾了就开车出了门。
高芙蓉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更加苍白。
不一会儿便到了医院,正好白薇以前的琳达老师在,初步检查了高芙蓉的一切情况后,她摇摇头,做出十分可惜的样子。
“很漂亮的孩子,不再考虑一下吗?”。琳达目光灼灼地问高芙蓉。
高芙蓉坚决地摇摇头。
手术并不复杂,不过是杀死再取出一个肉团罢了。
因流血有些过多,琳达为她输了些营养针。
高芙蓉躺在病床上面色如同白纸。
琳达点点头,对白薇说,“你知道怎么照顾她,我还有别的事。”
白薇赶紧说,“谢谢你琳达,你去忙吧!”
高芙蓉睁开眼,有大滴的眼泪从眼角溢出,白薇看了心疼,却斥责道,“亏你还留过洋,是个明白人,难道不知道此刻身子是大伤元气,最脆弱的,那还架得住这样,快别哭了!”
高小姐点点头,白薇用帕子给她擦干了泪,柔声道,“别伤心了,要我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想想,若不这样做,以后会惹出多大的麻烦?你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又过了一阵,白薇看她情绪似乎平稳些了,便说,“你在这里躺着别动,我出去买点粥给你喝!”
高芙蓉点了点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恰好教会医院外面就有一家很大的粥铺,品种很多且很干净,作料也算讲究。白薇要了一罐大枣枸杞粥与参芪鸡汤,还要了几样清爽的小菜与玫瑰糕。
高芙蓉根本就没有胃口吃,但看到白薇亲自捧着两罐子热粥,心里过意不去,每样儿都喝了小半碗。
天色黑了,白薇不得不回公馆了,但看高小姐的情形似乎不太好,恐怕要在医院里住上两日,自己明天还有事,让寄奴过来吧又怕她嘴不严实,幸好是教会医院,可以请修女做护工。
琳达帮着学了一个勤快的修女,白薇才留下一些银钱放心地回去了。
白若林还没回来,舅母与云琴也不在,白薇心里松了口气,正预备去自己房间歇一歇,却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下楼。
上官云听见了她刚才的动静,便从书房里下来。
“舅舅在家?”
上官云铁青的脸有了一丝柔和,点点头,又指着旁边的沙发说,“坐吧!”
白薇笑着坐下,问,“舅舅这些日子身体如何?我怎么看着面色像是肝胃伏火?”
上官云笑了一下没回答。
白薇继续说,“舅舅公务虽忙,也该注意心志调节,免得像……”她忽然住了口,舅舅还好好的,自己怎么突然就提起了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
真不吉利。
上官云却不以为意,而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一起来的高小姐呢?”
白薇没想到舅舅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她有些不习惯住在这里,说毕竟是个外人,倒不如住在饭店里自在,所以…”
上官云的眉头一皱,接着问,“饭店?哪家饭店?”
因舅舅问得急,白薇就顺口答道,“扬子饭店!”
上官云听了不置可否。
白薇却转过弯来,觉得舅舅问得蹊跷,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高小姐了?
难道仅仅因为是曾经下属的女儿吗?
白薇胡思乱想着,门口却响起了宋金枝的声音。
舅母同二表姐一起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下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云琴从里面翻检出两包衣料,说,“小薇送你的!”
白薇赶紧接过来到了谢。
宋金枝看丈夫在旁边,又补了一句,“是最上等的香云纱,你和云琴一人一份!”话里的意思,是自己把小薇当女儿对待。
白薇心里轻笑了一下,舅母总是这样,其实也挺没意思的,也累。
明眼人谁不知道呀,她对白薇,就好比这两块漂亮的衣料,只中看。
上官云又板着脸上了楼。
厨房端出三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宋金枝看了白薇一眼,道,“快趁热吃吧!”
白薇点点头,刚才只顾了高芙蓉,自己只吃了几块玫瑰糕,还真是有些饿了。
鸭血汤看着这么一大碗,其实大部分都是汤,并没多少东西。
三个人吃完点心,又说了一会子闲话,白若林就笑吟吟地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纸包。
宋金枝拿出长辈的派头,亲亲热热地问,“若林回来了,吃过饭没有?”
白若林点点头,道,“舅母,这是才过来的药材,我看这燕窝的成色很好,就拿来了两斤,给舅母吃罢。”
宋金枝喜不自胜,昨天白若林已经带了许多礼物,唯独没有燕窝,看来这个人倒是个有心人。
白薇还是有福气啊。
宋金枝又仔细问了关于白药的事情,白若林都一一答了。
再过了一阵,天已经晚了,各自回房歇息了。
白若林想去白薇房间,但最终还是去了楼下客房。
上官云在书房里坐着,手里还是那把枪,脸色却阴郁地吓人。
不一会儿电话响了,他接过来听了几句,就同宋金枝说,“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说着就一阵风似地走了。
宋金枝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