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州坊间每年借着庙会评选一次各家馆楼里的花儿朵儿，花魁才女，各取前三。今年名满全城的花魁不属于斜雨楼，而是花落凝怡馆。那些落了榜的，为着名儿上好听，都爱加个“小花魁”“小才女”。斜雨楼几乎年年包揽三才女，花魁却排不上，顶多是小花魁。
才女凌羽姑娘，与小花魁娉婷姑娘，补了妆，来到『不醉不归』。凌羽款款步入小筑，认出屋内是昨日与她联了一夜诗的恩客李沧公子，以为是公子念旧，心中无限欢喜，忙走了几步福身：“公子，羽儿来迟了~”。李沧点头，娉婷上前见过礼。雅间里住着这等容貌的年轻客人，已足够让两位姑娘喜出望外了。
娉婷见桌上有酒，笑盈盈取下发髻上簪着的一朵荷苞，娇声道：“四人恰好耍个投壶行酒令，公子们意下如何？”
李凉在凝怡馆住过一夜，如今见过花魁再见小花魁，自有一番品评：“不投壶，跳个舞来看看。”又凑到李沧耳边说：“哥哥，你不知昨夜弟弟在凝怡馆忍得多辛苦，那女子一开门就衔着酒壶曼舞，身段比长安肆中胡姬还好。”
李沧大笑他定力不够，看到娉婷正绕着桌椅为难地量步子，想起昨天在忘忧楼看到过铺红毡的台子，问她：“桌子碍事让姑娘无法施展舞技？”娉婷娇怯地“嗯”了声，瞧见旁边书房里摆着琴，就要走过去弹琴助兴。
“罢了，点二位姑娘来，是为了一件事。”李沧把娉婷叫回来，又让正心搬凳子请她们坐下。
“公子请讲~”凌羽心中已把自己视为李沧的红颜知己，彻夜联诗、打赏大方、又不像有些客人那般为难娉婷，在屋里桔黄色温馨的油灯光晕下，这个男人，如果是个长情的恩客就更好了。
“柳姑娘说要想入住雅间，需过花魁才女关，因此特地请二位姑娘来指点指点。在下想请问，都有哪几关？”
“公子文才武略，入住雅间如探囊取物，不费力气。”凌羽暗叹莫非李沧是为了她才住的雅间？昨夜待了一夜，今夜又点她来，凌羽再看李沧时，一举一动的意味都不太一样了。
“楼中有三位才女，每位才女出一道题，封在云纹笺里，『不醉不归』属雅间之末，公子随意答，有一位才女点头即可。若是第一雅间『纸醉金迷』，须得三位才女点头。往年羽儿也跟着姐姐们凑过趣，无非是些字谜、对子、典故，以公子之才，羽儿先提前恭喜公子入住雅间。”
不难就好。李沧拍拍李凉的肩膀：”明日你去，就这座院子吧，听上去比纸醉金迷自在。“李凉点点头，遣了格物和正心送姑娘们回去。凌羽恋恋不舍地提了花灯，一路上又向正心打听许多事，正心素来口上没把门的，又是夸富又是显摆，奈何格物那小子不想让他说，掐得他胳膊痛，常常刚说一半就没了后边，反而让凌羽心里惦记上了。
这样一位公子，是否能成为自己的良人？凌羽抿着嘴，心中细细盘算起明天要梳个什么头，戴朵什么花，穿件什么衣裳才好留住李沧的心。
新月皎皎，花影相叠，娓娓诉着牛郎与织女，正如月光下斜雨楼那些脉脉心事。
霏珠一夜都没睡好，躺在通铺上，左边儿是怀着春的金英搂着她胳膊要她讲李凉公子的事，右边儿是小莲子一脸八卦挠她痒痒逼问她去了雅间做什么。霏珠应付不来这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姑娘，干脆爬起床把螃蟹天青放在枕边，想吓走金英和莲子。
没想到金英不但一反常态没有跳走，反而用手裹了纱巾模模小螃蟹新长出来的钳子。令霏珠直呼“完了完了，爱情太不可思议了！”青娘和慧姐也笑着，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扇子，听霏珠讲到口干舌燥。雅间可是住贵客的地方，她们都还没进去看过呢。
一直折腾到几个人都昏昏睡去，西厢房的夜话才算结束。
第二天寅时，天青按着更漏准是夹醒了霏珠。霏珠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手套了件蓝碎花的裙子，连那几条最喜爱的轻纱帔都没有披，取个小篮儿，带上螃蟹，去墨池练画。
晨风清新，荷叶田田，霏珠伸伸懒腰，把天青螃蟹放进墨池里：“天青啊，给你放天假，省得每天闷在西厢。在池子里好好玩吧，晚上来接你。”螃蟹挥挥钳子，八爪一划，就游进了水里。
霏珠顺手捧起池水拍打在脸上，很清凉。想起昨日那个挠她脚心的坏家伙来，霏珠鬼使神差般又把手探入水中。
拇指与食指轻捻，捏住一小股水流，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里的水没有自己住过的小岛那种纯澈的感觉。霏珠叹口气，跟自己珍珠生长需要的水质相比，这个池子显然不合适。她随意揉了揉，再松手，那股水流便融入满池碧水，探寻着一个消息。
等霏珠挽好双环髻再把手伸进去感知水流时，她嘴角一勾，眉毛挑了挑，李沧啊李沧，真没想到你还敢来墨池玩，这次看看谁吃亏。
水流明确地反馈给霏珠湖中那个人的所在。霏珠惦着脚尖绕过一堆太湖石，正待弯腰撩水时，候在一棵歪脖老柳树后头的正心大声喊了句：“霏珠姑娘晨起逛园子来了呀！”
霏珠做贼心虚，听到有人喊她，捂着胸口连退两步：“小哥，大早上的，吓死人啊！本姑娘不是逛园子，是刻苦学习画荷花。”水里同时冒出个脑袋来，李沧抹了抹脸上的水，看见了石霏珠。他呵呵笑着，折了枝荷叶，盛起池水往岸上一泼，自己却拍水向后游去，直游到一个他认为霏珠够不着的距离才停下。
霏珠躲得快，只溅到了裙边。偷袭李沧不成，反被泼水，火气又噌噌冒上来，扭头看到正心一脸小心的样子，想起来李沧这家伙是“有病在身”的，心生怜悯，那点火苗儿，又给浇灭了下去。
“可怜的孩子，唉。”霏珠摇摇头，往亭子走去。她还得画荷花呢。
“正心，她说可怜的孩子，在哪里？给我看看。今天一点都不好玩，吃过饭咱们掏鸟窝去。”李沧撑着岸边大石跃上来，接过汗巾擦水。正心默默替主人难过，公子早晨又糊涂了……唉，好好的大公子，本该像雄鹰一样直击大唐苍穹，却早早折了翅膀。
正心一厢情愿地把它视作“天妒英才”，满脸惆怅带着大公子去找二公子吃早饭。
四月初七，斜雨楼依旧有四处安静的上午、渐渐喧嚣的中午，该像往常那样，梳洗打扮一番，笑靥如花去迎接属于十三花巷的瑰丽夜晚。
今天小丫头们很活跃，交头接耳议论雅间里的两位英俊公子。金英作为斜雨楼第一个发现并爱慕上李凉公子的丫环，一边大力宣扬李凉的种种好，一边拉拢小丫环们跟自己换活计，她已经打听到才女封了题在合huan阁候着呢，当然不愿意错过这个远远看一眼心上人的机会。
就算得不到，看两眼也好呀~把这段美丽的景色锁在心扉，也不枉春风拂草了。金英十分摆得正位置与心态，她可没打算出堂，她要在斜雨楼作个丫环活到嬷嬷那年岁呢。
霏珠在跟着夫子老先生学字韵，没空来看，不然她肯定要好好羞金英几下。
合huan阁布局很别致，一楼分作“春夏秋冬”四厅，按四时景色装点，二楼隔了数小间，最北边儿有间是禁地，锁将军把门。红花牌姑娘出堂前会被带去二楼教导规矩，偶尔也有客人点了名要来这里过夜。
今天才女出题，就设在“冬厅”。
冬厅里中堂挂着一幅晋卫协的《北风诗》图。是真是伪没人辨过，粉墙青几，水磨石地上铺着岁寒三友的薄毯子，临窗案前笔架悬了大大小小的毛笔。三位才女亭亭玉立在冬厅前等着李家公子，上官云衣闲坐品茗。
顶着才女称号的凌羽，今日打扮得格外素雅。看似淡淡却精心描画的妆容后，掩着她破碎的心。中午莲子来服侍她时，当新鲜事跟她讲了雅间和霏珠。听到李沧公子为点霏珠才住进雅间，凌羽手里的银簪一下子插过了大半截，划得头皮生痛。怎、怎是这样？
她执笔，簪花小楷墨落云纹笺。沧公子不可能看上那不知进退的丫环！凌羽固执地摇摇头，撕碎了小笺，重新蘸墨提笔。“羽儿会让沧公子知道，谁更适合作沧公子的红颜……”搁笔吹墨，凌羽莞尔一笑。
三封题，在上官云衣的素手中整齐叠着。上官云衣先说了句才女们辛苦，从贴身丫环松子手里拿过她那把算盘，当着李凉的面噼里啪啦拨出个数字，笑着把三道题目递给李凉：“公子，云衣可是都算好了房钱等您来住了，小姑娘们出的题，虽免不了脂粉气，也是康州城里数得着的三个，兰妈妈当宝贝一样养着呢。公子您仔细答，千万别让云衣的算盘白带出来这么一遭。”
李凉一折一折慢慢打开他的纸扇，摇了摇，摆出付纨绔模样来，满是自信地点头接过云纹笺，道：“听说斜雨楼里，纸醉金迷那院子最好。只是哥哥看上了不醉不归，作弟弟的怎会辱命？格物，按着算盘上的数，取银子先付十日之资与上官姑娘”
上官云衣叫松子收了格物递来的银子，笑道：“答不出来可不许悔，银子断断不退的。”
李凉打开第一份题，摇扇子的手停住了。昨夜不是说不难答吗？
围在外面的金英一边花痴一边拽跟她一起来的青娘：“青娘青娘，快告诉我，那扇子上写的啥？”
青娘捏了她鼻子一下，轻声对她说：“写了俩字儿，念做金英。”
金英嘟起嘴不依：“明明是四个字，青娘你欺负我~”
青娘作个跟霏珠学来的“嘘”手势道：“别吵到公子答题。那四个字姐姐告诉你，是‘沧沧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