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碧树对于魏骏河,那真可以说是相当的嫌恶。就如同现在,魏骏河毫无征兆的,神兵天降似的突然出现在月城门口,天光明媚,将他那乌黑油亮的发顶镀了一层泛白的金,陶碧树微微眯上眼睛,当时眼里心里就是一震,生怕对方那及膝马靴车碾似的碾过他的头顶,将这难得和谐的小馆子碾为平地。
而现在魏骏河这辆“坦克”,直冲冲的便朝厨房碾去。
陶碧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先一步挡在魏骏河面前,同时笑眉挤眼的吆喝一声:“呦!魏师长来啦?!”
魏骏河看都没看他,直接一胳膊将人扒拉到一边去了,推门进去一看,就见太太靠在灶台旁边,脸上手上全是面粉,然而却不见面驼子,正睁着眼睛诧异的瞧着他,看了一秒,笑道:“骏河,怎么来了?”
魏骏河最不喜欢方皎月这样笑,笑得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本来一肚子的气,最后就只能干瞪眼睛,“我不来还怎么着,眼巴巴的等你回去?”
他没脾气,方皎月也没理,还是傻笑,一边笑一边拿毛巾揩脸上的面渣滓,“暧,我这不是忙嘛。”
魏骏河受不得她这软绵绵慢吞吞的动作,一把扯过毛巾往地上一掼:“忙!我瞧这店里总共也没几个人,有他妈什么好忙的?!”
方皎月没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来得刁钻,千言万语都写在里面了,看得魏骏河骤然就是一愣。而这时方皎月忽然蹲□,从从容容将那毛巾从地上拾起来,抖干净叠好,一面将其拍在魏骏河手里,一面说道:“走吧。”
魏骏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听了两遍才明白,眼看着方皎月摘掉白围裙,他道:“怎么改主意了?”
不是方皎月愿意走,而是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度,她自认近段时间冷落了丈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而今魏骏河亲自找来了,她要再不给点面子,岂不是太过不知好歹?
于是她眼都没抬,不暇思索就说道:“想多陪陪你。”
魏骏河蹙了下眉头,手指随后蹭了下方皎月的脸蛋,他那手太糙,模太太的脸像是砂纸碰上豆腐块,还没等方皎月别开脑袋,他倒先是把手拿开了,同时咕哝了一句:“怎么瘦了?”
这话方皎月爱听,眼睛一闪,她道:“真的?”
这反应真是让魏骏河啼笑皆非,“你当我是在夸你呢?”
陶碧树倚在门边上,无时无刻不想将魏骏河打包运走。然而魏骏河那长胳膊一伸,轻轻松松就将他家仙姑的脖子搂住,方皎月的脖子那么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勒断了。他在一边瞪着眼睛担心半天,对方夫妻俩倒是很相安无事,一路走到餐厅门口,方皎月才忽然回头,向他递了个放心的眼神。
方皎月明显是乐观了,她没想到魏骏河竟然好兴致到要带她去跳舞。
跳舞这事,魏骏河素来是不会也不提的,这次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有了热情。这热情一路火烧火燎的燃着,汽油一样驱动汽车朝日租界狂奔。日租界这地方别的没有,娱乐设施却是一条龙服务相当齐全,魏师长在家待得快要孵出蛋来,如今得见天日,更是玩了命的大撒钞票,总之必须是要吃饱喝足,玩得痛快。
及至晚上六点多,魏师长携太太来到日租界最有名的一家大型舞场。
魏骏河很少来这种地方,放眼一望,只见一片灯红柳绿,处处都是人,处处都是乱晃的脑袋,和他想象中那种安静氛围完全不一样,可说是糟糕透顶。
他皱了下眉,皮鞋骤然止步于舞场边缘,因为周围声音太大,他扯着脖子喊道:“怎么乱成这样?”
方皎月虽然会跳舞,但也只寥寥同顾颜丹走过几场小型舞会,这种大型舞场,不经魏骏河同意,却是从没来过的。此刻她眼中光华流转,左看右看应接不暇,笑道:“舞场本就是这个样子啊,热闹一些才好。”
胡吃海塞了一整天,方皎月这时已是彻底放松下来,拉着魏骏河走进舞池,她打算好好给丈夫上一课。不想这时,迎面忽然走来一个半生不熟的大高个子,后面跟着几个卫士,对着魏骏河就是一咧嘴巴:“嗬哟,魏老弟?”
“老杜?”魏骏河也楞了。
杜宪扫了一眼方皎月,“和弟妹来跳舞?”
“来瞧瞧,你这是……?”
杜宪似乎是羞于启齿,闷了半天,才说道:“我来找我太太。”
“你太太?”
杜宪近来清闲下来,有意想同杜太太重拾一下感情,然而杜太太早出晚归,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他一个大男人十分被动,成天追着太太后面跑。今日也是如此,杜宪听说这一处舞场是太太经常出没的地方,索性无事,便来碰碰运气,结果刚转悠了不到一圈,就碰到了同样一脸茫然的魏骏河。
杜宪若是不碰到魏骏河还好,俩大男人这么一碰头,才如梦初醒似的分别找到了自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正要干的事不够靠谱,想找个地方重振威风。现在,两人心照不宣的冲彼此笑了片刻后,杜宪提议道:“魏老弟,去芍药居喝几杯?”
芍药居是近来一枝独秀的烟花之所,大漂亮姑娘成批的有,算是男青年们的一处天堂。魏骏河听罢,几乎是想都没想,痛痛快快一点头:“行啊,看看去!”
随即他低头对方皎月道:“我叫司机先送你回家?”
方皎月不能置信似的,狐疑问道:“你真要去?”
杜宪看出端倪来了,拍着魏骏河的肩膀,他赶紧道:“我的弟妹,你放一万个心,有我在,他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啊!哈哈!”
方皎月瞧他一眼,男人这种为彼此开月兑的包庇话儿最是不可信,然而她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没想到魏骏河真会就这么把她一人扔在舞场。难道还真应了那句俗话,男人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一见了手足,索性连衣服都不穿了?
深吸了口气,方皎月道:“那好,你去,我留在这里,好不容易来了,不跳舞怎么行?”
魏骏河那脸瞬间就沉下来了,然而当着杜宪的面,他倒没表现得要死要活的。魏骏河一心想塑造一个有本事有原则的魏师长,而这样的魏师长是绝不会被娘们牵着鼻子走的。这道理魏骏河想得再明白不过了,可一瞧见太太,这些道理就变得张牙舞爪失了章法,太太今儿穿得漂亮,说句不好听的,他要不在身边儿,穿这么这样又是骚给谁看呢!
魏骏河这样想着,一只手却是搭上老杜的肩,口中说道:“行,随你,跳完就赶紧回家,别跟外头瞎折腾。”
然后两人便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走了。
方皎月当时就懵了。懵了不到一分钟,自家的司机却是一路拨开人群出现在她面前,“太太,大爷让我立刻把您送回家去,可是耽误不得。”
方皎月理都没理他,一转身就走。走得飞快,在人群中滑得像是一条鱼儿,几个躲闪就没了踪影。司机这下可着了急,他现在脑子里都是方才大爷那黑压压的眼神,现在可好了,太太跟丢了,他愁都没地方愁!
就在这时,舞池里一束绿光一闪,倏地照亮了另一侧的人群。司机无意间,瞧见一个戴黑色礼帽的男人,乍一看从头到脚都很体面,然而要论摩登,还比不上这满场的骚包公子哥,然而仔细扫过那张冷白的面颊,又觉得阴寒无比,明明也看不见眼睛,就是觉得毛孔发寒。于是他打了个哆嗦,赶紧便将目光移开了。
方皎月一开始,还是以一种赌气的形式四处乱走,可后来不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跟在后面,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她真是又累又乏,没想到自家司机的毅力竟是如此惊人,后来实在没力气了,她也懒得再躲,慢悠悠,左一下右一下的晃荡着,然而等了许久,司机也没上来找他。
方皎月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刚要松一口气,肩膀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猛地一回头,她竟然看见了顾颜丹。
顾颜丹光鲜亮丽,及膝洋裙外披着阴丹士林蓝外套,怎么看都是美丽冻人,笑盈盈的一眨眼睛,她显然是喜出望外,“詹妮弗,你怎么在这里?”
方皎月不愿多说,只笑道:“米歇尔,你也一个人吗?”
顾颜丹抿了下嘴唇,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讲,而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不远处忽然就闪出一个细长高挑的身影来,两手各攥着一瓶饮料,一路分花拂柳来到顾颜丹的面前,方皎月举目一瞧,月兑口道:“洛老板?”
洛连城老远就瞧见了方皎月,勾着唇角,笑得真可谓是满面春风。他手里的饮料原本是买给自己和顾颜丹的,如今全都分给了两位女士。方皎月客客气气的接了,笑道:“我说这两日在店里怎么不见洛老板,原来是在这里享受呢。”
洛连城微侧了下脑袋,懒洋洋的笑道:“店里有魏太太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方皎月没听清,抻了下脖子:“什么?”
喧闹的舞池,实在不是什么谈话扯皮的佳处。洛连城同顾颜丹才跳罢舞,也无心再跳,于是三人便直上二楼,准备寻一处僻静地方待一待。这二楼一半以上都是赌场,其中一角开辟出一间小酒馆来,平常这里都很安静,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嘈杂声一片,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
走近一看才发现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男学生喝了瓶名贵洋酒,却没钱付账,不光没钱,还在烂醉之下给了老板一拳。
在这里能当上老板的人,大多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果然不到一分钟,鼻青脸肿的老板就招来了几名个高块大的打手,准备给这小子教训一顿狠的。方皎月一行人走过去时,正赶上几人夹枪带棍的朝那男学生走去。
顺着几人的背影一路往前看,方皎月忽然就愣住了,她怀疑自己是看见了魏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