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千秋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陌上桑

作者 : 霜冷华月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班夏在睡梦中迷迷蒙蒙听见这歌声的时候,正是午夜。

此时月华隐去,碎星满天,清凌凌的歌声就像是夜里的风一样,带着寒冷的气息在夜色里飘飘扬扬的传出去。

“嗯……?”班夏迷迷糊糊的翻个身,将身子往被褥里蜷一下。

纯阳宫的雪,千年不化,一年四季寒气浸人,长的植物不外乎是些寒梅雪竹长青松之类,纯阳宫的弟子们自幼就在这几乎要砭着肌肤的寒气里长起来,冷,自然是不怕的。

可是也没谁喜欢在这寒气几乎要直钻进人骨头的深夜里,爬出自己好不容易用体温熨暖了的被窝。

“……你说是谁大半夜的唱这《陌上桑》?”班夏闭着眼睛嘀咕着,伸手去敲身侧的被褥。

触手冰冷

本来应该在那里的人,竟然似乎已经离开了很久,久到连他的被褥都冷得像是三九天里冻过了的寒铁一般。

“大黄”班夏瞬间惊醒过来,顾不得夜深寒重,猛然翻身而起。

冰冷的夜气一瞬间扑上身来,班夏不由自主的瑟缩一下,的肌肤上细细密密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戴黄不见了?

在这纯阳宫,在这样深的夜里,他会去哪?

班夏绝不承认会有人能在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把睡在他身侧的人毫无声息的掳走。

更何况,戴黄他自己就是一株千年的大黄妖精

怎么可能会被人类掳走?

夜色下,那歌声依旧飘飘渺渺的唱着: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不知怎么,原本如同溪水一般淙淙流淌的歌声在唱到“腰中鹿卢剑”的时候,竟然奇异的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极生硬的拗了一下,于是整首歌就很突兀的断了开,然后才又悠悠的接上去。

“这是谁?”班夏此时才发现这唱歌的声音竟然是从未听过的陌生。

他凝神思索半晌,忽然一跳跳起来,连外袍和鞋袜都不及穿的赤脚冲了出去。

“甘草”

洁白的雪地上,细细密密的冰冷刺感一点点的咬噬着班夏未着鞋袜的赤脚,等他匆匆跑到育着甘草的寒潭边的时候,满心的欣喜忽然就熄了。

他本以为……他会看见他们那个乖巧柔顺的甘草师妹已经化形成人,正浅笑盈然的站在寒潭边唤他一声师兄。

可是失望往往比希望来得快。

当那一株枝叶依旧的小小草茎映在他眼里的时候,班夏只觉得自己满腔的欢喜和热情,都被兜头盖过来的一桶坚冰给砸的什么都不剩了,连灰烬都欠奉。

“怎么不披件衣服?”早就坐在潭边的戴黄转头看见他,便除了自己外袍甩过来,声音里,说不上悲喜,平静的就像他面前的寒潭水。

“甘,甘草?”班夏心里的欢喜去了,纯阳宫夜里的寒气便侵了上来,他顿时觉得自己被冻得过了的双脚正针扎一样的疼。

晃一晃,便跌坐在地上。

“连鞋袜也不穿。”戴黄顺着他动作看下去,视线落在班夏一双冻的通红的脚上。

“我以为……”班夏涩涩的说。

先是狂喜,然后瞬间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巨大的落差让他根本无暇注意自己双脚是否已经被冻伤了。

“哪有那么快。”戴黄叹口气。

他也是听见甘草的歌声才过来的,只不过天性冷静,并没有像班夏一样被狂喜冲昏了头而衣冠不整鞋袜不着的冲过来。

“那怎么会唱歌”班夏茫然的拢紧了衣服。

“她沉睡的时间……太漫长了,以至于她在梦里,都会觉得寂寞。”戴黄爱怜的抚一抚那一株静静的小甘草,“而她本身又是有灵识的,在梦里唱唱歌也不足为奇。”

班夏终于长叹一口气,用戴黄的袍子将自己裹裹紧,坐在雪地里垂着头不动了。

戴黄起身捶捶因为久坐而略有些麻的腿脚,走在班夏身边,略略皱着眉问道:“倒是你,不穿衣服鞋袜跑来就算了,怎么连运功御寒都忘了?这一路跑过来,你这两只脚,怕是要冻伤了。”

“我一时心急,就忘了。”班夏叹口气,挣扎一下慢慢站起来。

针扎一样的痛楚瞬间沿着脚底刺进心口,他身影踉跄一下,眼看着就又要跌坐下去。

“真不让人省心。”戴黄一手接住他,半扶半挽的把他带到寒潭边上坐下,“别乱动,我帮你活活血。”

执着班夏的两只脚伸进寒潭水里,戴黄身上慢慢运起了柔和的紫霞真气,双手包着班夏冻得僵硬的脚掌由慢到快的揉搓。

一丝丝温暖的气息从脚上漫过来,班夏低垂着眼睛看着那双不断揉搓着自己双脚穴道的手,忽然轻轻叹口气,闷闷的说:“戴黄,当初菟丝子,真的没救了?”

戴黄怔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息才又慢慢揉搓起来。

“如果她没有把最后一段本体从元神中生生拽出来的话,她……能活下来。”

可是为了救残阳,她硬是当着自己的面,从用元神凝出的身体里,硬是拽出了最后一段藤,然后……灰飞烟灭。

“甘草不也是本体全无……”班夏不甘心的嘀咕。

“甘草只是损了自己本体,但是她的元神在落入药汤的瞬间,没有丝毫损伤。而菟丝子……她在回来之前,元神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戴黄想起菟丝子在衣衫遮盖下,那让人心疼的空荡荡的内里,她的元神已经不够她凝出一个完整的人身,只能用衣服遮住,勉强凝出个头颅四肢,看起来似乎是神色如常,实际上……却已经几近油尽灯枯。

就算当时,保下她那一寸本体,菟丝子只怕也已经去了大半道行,所剩不足百年。

但是……那至少还有一丝活路。

“残阳那小子……”班夏眼里略略闪过一丝愤恨。

几日前,残阳大婚,迎娶的正是七秀坊中一名面如桃花的娇俏弟子。

一样的金冠,一样的斜插着小扇,一样的桃红流苏的衫子,一样的眉目如画气质婉约,甚至,一样是七秀门人

可……却不是那一颗心都栓在他身上,最后连几百年的修行,连元神都搭给了他的妖精菟丝子,而是……她的同门。

“但愿他新婚当日便不能人道才好。”班夏愤愤的嘀咕。

戴黄抬起头看他一眼,失笑:“喂,有你这么咒同门师兄的嘛?”

原来论起排行,残阳却正好排在戴黄和班夏之间,称戴黄为师兄,班夏,却是他的师弟了。

“他本就不是我族类”班夏依旧气得很。

“你明知道我给他的药中放了忘忧草,怎么还怨恨他。”戴黄见班夏双脚血脉通畅,温度渐渐回起来,便不再揉搓,甩甩双手,自衣摆上扯块布下来,捉着他脚擦干了,又用衣衫层层包起来,防着他又被寒气冻了。

“我……控制不住。”班夏吐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愤懑都吐出来一样,“我知道不能怪他,但是,我忍不住会想,他死了便死了,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可菟丝子……她原本能够长长久久的活上个千年万年,就……这么毁了,魂飞魄散,连一丝再世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一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会恨他。”

戴黄包裹好班夏的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拍他的头,像是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童,然后便一弯身将他抱了起来。

“干什么?我自己会走。”班夏忽然被人抱起,本能的挣扎起来,“我自己走,你放下。”

“你那个脚,走起路来只怕会慢。”戴黄巧妙地化解掉班夏的挣扎,淡淡的解释。

班夏看看自己双脚,哑然,被布块包裹起来的脚走路,确实没有着靴的快。

“还是你要继续赤着脚走回去?”戴黄低了头看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师弟,眼底里微微带一抹笑。

“……算了算了,随便你。”班夏红了面皮,自暴自弃一样甩甩手,然后就窝起来不再挣扎,想一想又小声咕哝了一句,“下不为例啊。”

“好好,下不为例。”戴黄最后看一眼寒潭边依旧在轻声唱着《陌上桑》的小小甘草,嘴角噙着笑,纵身便去得远了。

这小家伙儿,沉睡的时间,只怕要比自己初时预想的,要短很多,很多。

毕竟,当初带她回来的时候,戴黄是以为甘草要至少在两百年之后,才能在梦里将声音传出来的,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听见了她在梦中唱的歌。

静静的深夜里,有树上的雪花簌簌而落,轻轻扑在地上,不怕冷的雀儿迷蒙在自己的睡梦里,偶尔啁啾过几声,就又互相依偎着睡去,万籁俱寂。

只有那一株小小的甘草上,蒙蒙的细小光团不断的从枝叶间浮现,肥皂泡儿一样轻轻的飘起来,然后似乎带着微小的碎裂声消失在冷冷的夜气里,伴着那清凌凌的歌声——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待到一梦醒南柯,则此生此世,相见陌路……魂梦不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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