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下，星月难见，是一片全然的黑。
“呵……”箜篌轻轻舒一口气，缓缓张开眼睛，迷茫的瞪视着无限黑暗。
有气泡从他口中随着叹息大量涌出，带着淅淅沥沥的声音争抢着向水面浮去……
他并没急着起来，而是静静的在水底又躺了一会，然后缓缓把双手举到面前，紧抓着他手臂的尸身被晃动一下，带来了一点微弱的拉扯。
“……？”箜篌眨眨眼，极缓慢的把头转过去，然后僵住。
许久，有滚烫的液体灼痛他眼眶，然后瞬间逸散在冰冷的潭水里……
“师兄……”箜篌一把抱住苏墨锦紧紧压在胸前，在水底无声的痛哭起来。
有坚硬的东西硌着他心口，箜篌用手指一点点模索过去，是一截竹管。
刚刚苏醒还不太灵便的手指拢住那竹管，拔——
竹管从僵硬的手指间滑月兑开去。
再试，又滑月兑。
箜篌试过几次都没能从苏墨锦心口拔出那根小小的管子，又急又气的狠狠把手在身边的石头上一摔，腕上蜡色鲛鳞撞上石头，疼得他浑身一抽，破碎的鳞片带着残余的缠丝在水中缓慢的打着旋儿落在潭底，露出下边新的莹蓝色鳞片，熠熠生辉。
箜篌忽然发狠的咬住那竹管，猛地向后仰头……
小竹管骤然从苏墨锦胸口拔出，带出一丝残血，混进水里，瞬间消散。
蓝色的光芒缓缓从箜篌瞳孔透出，鲛人……是可以夜视的，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海底，他们的视力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他将那小竹管在指尖转过几下，插入苏墨锦胸口那一端异常锋利，箜篌看着，轻轻啜泣起来。
师兄，你在我身边将它插进自己心口，是为了救我吗？所以我周围的潭水里，满满的都是你的血的味道……
我是……吸了你的血，才活过来的，是吗……
紧抱着苏墨锦冰冷的身子，箜篌的眼泪在潭水中弥散。
为什么要救我……
……
水面无声无息的破开，箜篌托着苏墨锦的身子轻巧的浮上来，仰起头看见星斗漫天，璀璨如画。
师兄，你看到了吗？今天晚上的星星好美，我们真应当共进一杯女儿红，为这繁星满天。
缓缓向着岸边游去，那里，有一堆明亮的火焰，跳跃着辐射出温暖的气息。
“……”五灵忽然抬起头看向潭边，忽然就有泪水在他脸上画出明亮的痕迹，“……箜……篌……”
他哑着嗓子哽咽。
裴元怔怔的转过头去看那个正向这里走过来的，不停的滴着水，手里还抱着另一个人的人，缓缓掩住自己面孔垂下头去，喉咙里痛苦的唤了一声：“墨锦……”
祁进低下头，长长的出一口气，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
一命换一命，终究是……换回来了。
“裴师兄……我其实，是吃人的，是吗。”箜篌静静的站在裴元面前，手上还缠缚着裹盐的布袋，不是疑问，而是一句再平淡不过的叙述。
“……”裴元沉默良久，涩涩的说，“我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苏师兄会流尽了全身鲜血死在我身边，我怎么醒过来的。”箜篌依旧站着，身上的水一滴滴砸在地上，洇湿了他脚下土地。
“我只知道，人血对你来说，是极好的药品。”裴元缓缓说。
“所以你就让苏师兄用自己的血换我的命？”箜篌踉跄一下，站稳。
“是……我杀了他的。”裴元忽然手指一动，隔空点了五灵的哑穴，略偏了头，努力用淡漠的声音说，“因为他偷听到了你的身份。”
“呵呵，万花谷禁忌之首就是严禁门下弟子自相残杀，”箜篌低低的笑起来，说不出的苦，“裴师兄，我不相信你会忘。”
祁进沉默的看着火焰，忽然开口：“裴元，我就带着五灵先回去了。”
“嗯。”裴元应一声，随手一挥，带起的袖风把五灵一卷一推送在祁进怀里，“你们回去吧，这几日多谢了。”
“祁某告辞。”祁进在接住五灵的时候敏锐的察觉到他想挣开自己，于是直接点了他麻穴夹在腋下，一个起落就带着五灵纵身远去。
箜篌看也没看祁进，只是直直的盯着裴元，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悲哀。
“禁忌不代表没人做。”裴元低声叹息，“你要跟我动手吗？你连武器都没有了。”
箜篌从不离身的孤心笔早就碎在了皇宫里。
“裴师兄……你何苦骗我。”箜篌极轻极小心的把苏墨锦安放在草地上，像是生怕惊动了他。
然后月兑下自己外袍，小心翼翼的覆在苏墨锦脸上。
鲛珠一颗颗落上黑衣，然后沿着衣服褶皱滚下来，落进草丛中，在叶片的遮掩下莹润的发着光。
“你又知道了，”裴元坐直身子，看向一边，“我难道在你眼里，就真的杀不了苏墨锦？”
“我是花间……”箜篌定定的看着被蒙住面孔的苏墨锦，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角滚下来，变成美丽的鲛珠落下去。
“那又怎样。”裴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我杀过的人……比你救的人还多……”箜篌低低的说，声音哽咽，带着沙哑，“被杀死的人会有什么表情，我比你清楚的多，裴师兄。”
“……”
“苏师兄，他是自杀的。”箜篌自顾自的说，“然后……我喝尽了他的血，从潭底爬了出来，对不对。”
“你……别想那么多……你自己的恢复力……”裴元说到一半就再说不下去，太拙劣的谎言，根本就没有说完的可能。
箜篌只是轻轻的笑，没有反驳，没有争辩。
“我该……怎么面对笑靥啊……”跪坐在苏墨锦身边的箜篌几乎是从胸腔里痛吼了一声，双手成拳狠狠的砸在面前的土地上，“啊——”
裴元听着箜篌的嘶吼声，痛苦的闭上眼。
我该怎么去面对你那正在万花谷做客的干女儿，墨锦，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死者长已矣，生者，何所堪啊……
此时的笑靥，正跟紫烟面对面的挤在一张竹床上睡的香甜，红扑扑的小脸上，还带着软软的笑。
“阿爹……我要吃小兔子的糖人儿……”低低的梦呓轻轻的被软女敕的童音呢喃出来，糯糯的，带着小女孩儿的娇软。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温和的笑了。
乖女儿，要好好长大，变成坚强漂亮的姑娘家啊……阿爹会做好多好多糖人儿，好多好多冰糖葫芦儿给你攒着……一直攒着……
笑靥，你听到了吗？
……
…………
浅浅的曙光在箜篌朦胧的泪眼里模糊成一片动荡的光影，他努力眨掉眼里的泪水，小心的在灰烬里一点点拾起苏墨锦的骨灰收进手中的小坛子，裴元抱着膝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的动作。
“他……没事……？”见箜篌拾净了骨灰，小心翼翼的用一张棉纸封了口，又覆了层细布，用细麻绳把坛口细细扎紧，裴元才低声问，轻轻比了一下依旧静静躺在一边的翎沧。
“没事，他是人，承受力要比我差……”箜篌转眼看向翎沧，满眼都是柔的要滴出水的疼惜，“怎么也得再昏睡十几个时辰。”
“呵，”裴元苦涩的轻笑，“以后……记得早些回来。”
不然……下一次就要麻烦你给我收尸了……
“如果再迟了，我就不会回来了。”箜篌垂下眼帘，声音淡漠。
如果我知道……我这次都不会回来……
裴元长叹一声，站起身：“墨锦说，请你们，帮他照顾好他的女儿。”
“嗯。”
箜篌揣好装满骨灰的小坛子，俯身抱起翎沧。
“师兄，走吧。”
裴元却迟疑了一下，有点犹豫的问：“现在走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箜篌略略诧异的问。
“往年你没什么事的时候，缠丝也要至少七天才能拔尽，眼下……不过两昼夜。”裴元迟疑的看向箜篌手腕，裹海盐的布袋还松垮垮的绕在箜篌手腕上。
箜篌轻轻把翎沧用单臂搂好，空出手来解下手上的布袋子，把手腕伸给裴元看。
裴元皱紧了眉，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八片鲛鳞中有六片是密密麻麻布满细密孔洞的蜡蓝色，孔洞中还带着细小的白色丝头，让人看了之后不由自主的一阵恶寒，而另外两片却像是被撞碎了，破裂毁损的部分却透出应有的蓝色莹彩。
“我的鲛鳞被缠丝腐蚀掉了，全部坏死。”箜篌轻松的说。
裴元大惊失色。
“但是，苏师兄的血……”箜篌讽刺的一笑，“真的是我的救命灵药。”
他突然伸手扳住其中一片蜡色鲛鳞，用力向外一掰！
“箜篌！”裴元惊叫，猛的欺身上来一把抓住他手腕：“你疯了！”
“裴师兄，你再仔细看看。”箜篌神色轻松的任他抓住，身子连晃都没晃一下。
蜡色死鳞像一层壳一样被箜篌揭掉，露出下边莹蓝如宝石的新生鲛鳞，泛着夺目的光彩。
裴元愣愣的看了半天，终于松一口气。
“走吧，改天去长安……把苏师兄的骨灰，送回他恋人的身边……”箜篌嗓音忽然低落下来，抱起翎沧慢慢走开。
裴元怔一下，慌忙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旭日初升，万花谷的天空一碧如洗，天气，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