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霁抬起头，此刻他站在她面前，一如上元节那个火树银花的夜晚，茫茫人海中他们擦身而过，他撞坏了她手中的花灯。
她回过头时，发现了一双最最清澈的眼眸，一尘不染，让人想起太乙湖的碧波千顷，光风霁月。他看着她摘下面具，露出纯净美丽的面容，竟比那面具上工笔细描的玉面罗刹还美，让人忘却了人间烟火。
“你哭了，对不起。”
“你不必抱歉，是今晚的千人一面让我惶恐。”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一揖扫地，“小姐可愿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是对她说的第二句话。世上没有任何礼节会宽恕这种冒犯，可他丝毫不觉突兀，他已等了这么久，与她相遇得又这么迟，哪怕再晚一瞬，都是罪过。
颜霁站在雪中，此刻耀眼的日光与回忆中明亮的花灯形影重叠，若她当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太子就不会与清裕王调换八字，她也不会被迫成为王妃。她的，乔轩羽的，誉彻的，甚至姐姐的遗憾都不复存在。
“我会。”她含泪点了点头。他们都一样，明明知道再也触不到那些日子，可还是卑微地祈望着，留下一个永不会实现的梦。
誉楚转头看着前路，脸上再没有悲戚或欢喜。新的生活总要开始，往日的挣扎必须结束，幸好还有这样一个梦支持他走下去。也许下辈子，他再不会错过。
傍晚的时候，千家万户陆续亮起了灯，照亮了温馨的前路。颜霁坐在马车里，期待而又紧张。
“城门关闭之前一定可以赶得回来。”誉彻看了看天色，今晚关凌当值，可以放心。
颜霁依赖地靠进他怀中，心静了下来，“谢谢你。”
“我要听的不是这三个字。”他抚着她的背，半开玩笑。
颜霁被他说得脸上一热，将头埋在他胸口。这个问题她没想过，可不可以先不说。誉彻见她认真又纠结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抱着她不再说什么。
马车停在仁妙庵前，颜霁迫不及待地跳下车，终于可以见到娘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接进王府，那是她的家。
这时手被牵起，温暖从掌心流过。颜霁抬头，对上誉彻的目光。他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她，让她放心依靠。颜霁莞尔一笑，反握住了他的手，娘看到她这样幸福，一定也会很开心吧。两人走上前去，侍卫已经敲开了门。
“施主。”开门的尼姑看到颜霁，不由一愣。
“我来接我娘。”颜霁匆匆施礼，开门见山。
“她不会和你走。”一个沉沉的声音传来，苍然而坚定。
颜霁错愕地抬眸，看到了院中的颜临远。夜色中的他和往日不同，一身便装，卸去了几分威严。他的目光掠过颜霁身旁的清裕王，并不打招呼。此情此景，不是在朝堂，他也不是丞相。
“你怎么找来的？”颜霁皱起了眉头，难得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我接娘走，和你没有关系。”
许是他们说话有些高声，苏梦珑从后院走了出来，“临远，怎么了？”她整颗心都在为来颜临远担忧，并没有看清颜霁。
“是霁儿。”颜临远回头安慰，声音也柔和了下来，带着颜霁从未见过的温情，好像生怕惊扰了眼前的人儿。
苏梦珑这才惊喜地转头，“霁儿来了？”待她看到颜霁身边的陌生男子，不由面露犹疑。
“娘，跟我回家。”颜霁走过去挽起苏梦珑的手，冷冷扫了颜临远一眼，十五年不闻不问，现在却阻止她接娘？他到底想怎么样！
苏梦珑却抽回了手，为难地回头看着颜临远，等他的决断。她能独居十几年，从容面对无数风雨，可一到他的面前，她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自觉地依靠。颜临远上前一步，“我也是来接她的。”
颜霁气极反笑，他还有脸面见娘？“你把我娘接哪去？是要回府吗？那恐怕今晚鸡犬不宁了。”他难道忘了那位正室大夫人，十五年来将娘视为眼中钉。
“霁儿。”苏梦珑面对父女俩的针锋相对，有些不自在。
“娘，他就是怕你被别人找到，影响了他丞相的清誉。”
“丞相我不做了。”颜临远忽然开口，这个决定足以让朝中风雨飘摇，“辞官之后，我就和你娘离开京城，再也不分开。”
苏梦珑转头望着他，脸上漾起了少女般的赧然，岁月让她的眸子不再光亮，让他的鬓发已然花白，却依然剪不断他们之间的牵连。
颜霁怔怔地看着他们，爹要为了娘辞去丞相？可他不是对她们母女弃如敝屣么，她们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么，怎么现在忽然天翻地覆，到底发生了什么？
“霁儿，回去吧。”誉彻在她身边低低地提醒着，脸色有些阴沉。城门就快关了，但他无心顾及这种小事。颜相要辞官，如此大的举动，他竟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王爷。”颜临远叫住他，两人目光相遇，略去了往日的客套疏远，只剩洞悉与了然。在朝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他们对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好好对待霁儿。”
“那是自然。”誉彻淡淡地回了一句，半点笑容都没，拉起颜霁的手就走。颜霁心中一片混乱，毫无头绪。她还想再问，却被他死死的拉着，身不由己。苏梦珑望着她，面露宽慰的笑意，似乎是想让她放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马车上，颜霁懊恼地捂住了脸，为什么她看到的听到的，统统背叛了记忆。
“颜相是爱她的。”誉彻靠在车中，陷入阴霾。今晚他的话很少，几乎一言不发。
颜霁不可置信地摇头，“这怎么可能……”
“看他的眼睛！”誉彻低吼道，莫名地暴躁，“装了十几年，其实颜府上下他最在乎的人就是你，我竟然……”他的话戛然而止，只剩急促的呼吸。
“竟然什么？”颜霁抬眸看着他，心不知为何好像空了一块，生怕他开口。
誉彻缓缓出了一口气，将她搂进怀中，“他为什么要把你藏起来，让我已错过你却又遇到你，遇到后又求不得。”
颜霁偎在他臂弯里，默然轻叹，无数的阴差阳错，铸成最后的无奈。可是爹和娘的谜底，她一定要揭开，那关系到她十五年的煎熬，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
第二天一早，颜霁正在梳洗，誉彻走了进来，一身绛紫朝服，神采奕奕。
“你要上朝了吧，我真是睡得太死。”颜霁有些无奈，昨晚辗转反侧许久才睡着，今早竟没一个人叫她起床。
“是我让她们不要叫你。”誉彻看着镜中的她，未施粉黛的脸上难掩憔悴，“昨晚你一定没睡好。”
他以目示意，门外两个侍卫恭敬地请安，“参见王妃。”颜霁不解地回头，带两个人来做什么。
“若要出府，必须有他们保护。”誉彻抚着颜霁的肩，两人都想到了上次她被绑架的惊险，脸上的笑容也淡了。
“我不会过问你去哪里，只要你安全就好。”
颜霁看着他镜中的轮廓，心中一阵温暖。她默默站起身，为他抚平衣襟，理好冠带，好像寻常人家的妻子，送别出门的丈夫，平凡中氤氲着温情。
誉彻微微一怔，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不由得连呼吸也放轻了。追求了太久，这平凡的一刻也仿佛一个瑰丽的梦，他不忍打扰。
默然相对，岁月静好。颜霁喟然轻叹，这就是她想要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可以依靠的男人。她从未想过大誉国最风流的清裕王可以给她，可是他真的做到了。
“忘掉过去，”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垂眸轻吻着，喃喃低语，“今晚我补你一个洞房花烛。”
大婚时他们形同陌路，错过了本该美好的时刻。所幸兜兜转转终于走到一起，这个补偿将是新的开始。
颜霁望着他，不知为何泪水漫上了眼眶。他们是彼此久等的归人，上天不吝给她第二次机会，是时候打开心扉了。她重重地点头，这个约一定要赴。
誉彻脸上展开了笑容，好像晴天的太阳，明朗照人。他在她额上一吻，旁边侍立的丫鬟都红着脸低下头去。颜霁不由嗔怪地一笑，眼中含着的泪水也落了下来，让这笑也多了几分悲哀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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