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自荐枕席 第一章 离家得自由

作者 : 千寻

马车停在门口,行李仅有两个小箱笼,沐蕊带领书儿从小院走出,门关上之前,转身再看一眼。

面对住过十几年的屋子,没有不舍,只觉得微微心酸。

这里埋葬着母亲的一生,她在这里用岁月写下一场悲剧,直到闭眼那刻,心中依旧向往着自由。

往锦绣院前进,她向守在门口的丫鬟点头,丫鬟并没有多问,直接进屋禀报。

满府上下都晓得大小姐即将离开,至于还能不能回来,就得看她的“恶疾”能不能好起来。至于恶疾的恢复程度,前提在于——她够不够合作乖巧。

沐蕊心里通透着,再回来那天,定是长辈已经找到更好的买家,能用她来换取更大利益。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或许这辈子再回不来。

“夫人请大小姐进去。”

“多谢翠香姊姊。”

俯首,躬身为礼,她在这个家虽是大小姐,却对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就像她的母亲,本是原配夫人,却委曲求全一生。

父亲苏政杰本是商户子,满月复才华的他没有被金银掩埋了能力,反倒一路上进成为当年科考传胪。

宣平伯看上年轻有为的苏政杰,榜下抓婿。

苏政杰还算有良心,不当恶心的陈世美,没有抛妻弃父母,反实话实说称家中已有妻室。

宣平伯“更有良心”,不但开出高升的美好条件,还愿意在女儿嫁进苏府之后,让他带旧妻入府为妾。

瞧瞧,多慷慨大度、多宽宏,书香门第的行事作风果然与众不同。

于是杜羽梅在公婆的逼迫下低头,从此成为梅姨娘,困于小小的四方院落,满月复委屈无从纾解,年纪轻轻便断了性命。

杜羽梅的一生交换了丈夫的平步青云,有宣平伯的扶持,如今他已成户部侍郎,掌管皇帝的钱袋子。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桩好买卖,只不过从来没有人问过杜羽梅和苏沐蕊是否甘心?

嫡母柳氏坐在梳妆台前,让下人梳头插簪。眉毛略稀,狭长的眼睛不笑的时候透着凌厉,圆脸圆下巴,身材富态的她给人富贵福气感觉。

确实啊,她很有福气,不但小三上位,还稳稳地压制正头娘子一辈子,她是从头笑到最后的大赢家。

柳氏生下一儿一女,儿子苏觉钦在国子监念书,女儿苏玉蕊即将出嫁,待苏沐蕊正式离开苏家,她便再无忌惮。

一福,沐蕊柔声道:“女儿就要出门,来向母亲告辞。”

“这么早?别心急,不如用过早膳再走。”柳氏口气温和,盯着沐蕊的目光却是锐利。

沐蕊一身常服,上着杏黄比甲,下着荷绿色长裙,更显身材颀长,衣衫没有繁复刺绣,身上没有金银点缀,简简单单的打扮却显得雍容华美,她五官明媚、容貌娇美,风姿绰约,俨然一枝临风芍药。

她和死去的杜羽梅长得一模一样,漂亮得连女人也舍不得错眼。

这点……真教人生气吶,杜氏不过是出身低贱的商户女,却拥有一张惊艳世人的脸,分明胸无点墨,看起来却雍容华贵、气度堪比名门淑媛,难怪当年即便顶着父亲的压力,相公也要坚持迎她进门。

二十年了,这口气她始终吞不下去。

虽然杜羽梅性情温和安分,不生事、不离开院子,也不在跟前碍眼。即便如此,一听到丈夫进了她的院子,那把无名火就会迅速窜烧,烧得她焦虑暴躁。

幸好她死了,再不必与之相争,这让她连呼吸都松快几分。

“还不知道庄子那边的情况,女儿心思早点出门早点打理干净,也好早点安置下来。”

“考虑得很周详。”

“谢母亲夸赞。”

“这一去……别心存怨恨,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邱靖和刚考上探花郎,自然要找个能帮助自己的好岳家。”也只有柳家才能助上一臂,至于杜家,能给得起什么?

沐蕊忍不住想笑,竟把责任推给邱家?真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无耻到淋漓尽致,但世道就是这样,只要扯得起遮羞布,啥龌龊事儿都能做。

“女儿明白,心里不敢有多余想法。”

当年邱家遭政敌陷害,苏政杰凭着一身仗义、暗中扶持,邱家感恩愿与苏家联姻,只不过当年邱家状况凄惨,柳氏自然看不上,因此定下的是苏沐蕊。

梅姨娘见过邱靖和,认定那是个品行端方的好孩子,便同意了亲事。

如今沉冤昭雪,邱老爷官复原职,爵位重回,邱靖和不但变成承恩侯世子,还在今年科考大放异彩,是皇帝钦定探花郎。

有才、有势、有爵位的黄金单身汉,谁不想要?

邱家返京,邱家长辈带领邱靖和上门,一方面感激苏政杰的雪中送炭情,一方面提及婚约,那次见面苏玉蕊对他定了情,只是当年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如今又想抢夺,话传出去岂会好听?在这种情况之下,想更换新娘就得有个好听借口。

所以沐蕊被下药了,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她能任由自己重蹈覆彻?

端起毒茶来到柳氏跟前,沐蕊细细分析。“女儿死去确实可以顺遂母亲心意,也能让妹妹嫁得如意郎君,只是做法太粗糙,明眼人一眼就能窥见猫腻,不管对母亲或妹妹都有碍名声,与其如此,不如让女儿因思念亡母身患恶疾,离京到乡下养病?”

像突然间不认识似地,柳氏紧盯乖巧怯懦的小庶女,她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怎会换了副性子?

那是“嫡母与庶女”的第一次对垒,沐蕊获胜!

当然,这与沐蕊之后丢下的话有关。

她说:“倘若哪天母亲需要女儿『病重不治』,只要让钱嬷嬷送来新名帖,女儿随时可以更名改姓、换个身分过活,不必非让女儿死于非命,毕竟因果报应,行善积德方能庇荫子女。”

这让柳氏想起惠悟法师的提醒,儿子的前程除了烧香拜佛请求上苍保佑之外,还得靠她诸多行善。

双方谈妥条件,当天下午大夫进了苏府,隔天苏家大小姐罹患恶疾的消息迅速传扬出去,短短几天,庄子、田亩置办妥当,沐蕊也不拖沓,整理好行李就准备出门。

“既然都打理好了,妳就早点出门吧。”

柳氏朝钱嬷嬷点头,钱嬷嬷上前递过荷包,用单手给的,脸上的轻蔑清晰明了,这是夫人的意思,让苏沐蕊别以为自己谈拢了一回条件,就能与夫人平起平坐,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柳氏语带施舍道:“毕竟住在外头,食衣住行都得花费,除月例三两以外,我又添了点,里头有三十两,就当这半年的生活花销,往后每半年,我会让钱嬷嬷给妳送去月银,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告诉钱嬷嬷就是。”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她还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待着,别心生妄念。第二、这一年半载的就甭想回来了。

通常女子十三岁就得开始商议亲事,而她已经十五岁。过去不提,是因为有邱家这门亲,而今……照理说应该尽快找到下家,但为了让“恶疾”落实到明面上,亲事自然得再拖一拖,十六、十七、十八……时间转眼飞逝,到时蹉跎了青春,找不到好亲事可怨不得家里,毕竟是她做的决定。

她听懂了,但无所谓,轻颔。“多谢母亲宽厚。”

“出门在外,要顾虑名声,行事要处处仔细。”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见她乖巧讨好的模样,柳氏舒口气。那天……事关生死,她才不得不鼓起勇气强硬一回吧?谁生的女儿像谁,苏沐蕊和梅姨娘一样,懦弱了一辈子,她就不信她会横生肥胆。

在柳氏轻蔑的目光中,沐蕊退出锦绣院,嘴角衔起冷笑,她预告了呀——因果报应,总有一天欠下的终究要归还。

行经花园,沐蕊“巧遇”妹妹。

苏玉蕊和柳氏长得像,圆圆的手、圆圆的脸,圆圆的身材看起来可爱和气。只是人不可貌相,她的容貌虽然平庸,性格却不平庸,她有生母的决绝阴毒,可惜没有生母的城府心计,她有一点冲动鲁莽和很多点的骄纵任性。

“姊姊要出门了吗?可得仔细养好身体,毕竟恶疾……一个不小心就会要人性命。”

浅浅一笑,沐蕊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我打定主意拚个鱼死网破,让靖和哥哥知道我罹患恶疾的『经过』,妹妹的婚事会不会生变?毕竟谁家容得下心肠歹恶的当家主母?”

苏玉蕊脸色骤变。“妳敢!”

“我娘已经不在,这世间再没牵绊,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试,妹妹敢不?”她笑得眉弯眼弯,一脸的胜券在握。

“妳已经拿了母亲的好处,敢出尔反尔?”

是,她拿了,一处庄子、十亩田和一座千余亩的山地,那些统称为遮羞费,毕竟这个“恶疾”,她染得有几分冤枉。

“若妹妹管好嘴巴,姊姊都要出门了,怎会出尔反尔给自己添麻烦?”

苏玉蕊一急,又要开口,沐蕊却是笑容满面,在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不知道靖和哥哥想不想娶个身材窈窕、貌美如花的姨娘?惹恼了我,姊姊也不是不能纡尊降贵,姊妹情深、共事一夫。”

这一刀,射中红心。

沐蕊太清楚比较、嫉妒的杀伤力有多强,它们会唤起自卑恶魔,一寸寸吞噬掉平静心灵。即使母亲处处低调,柳氏依旧恨了母亲多年,她越是表现得高傲,其实是越自卑。

苏玉蕊不会也想过同样的生活吧?重点是,如果她来当姨娘,她可没有与世无争的理由。

见苏玉蕊脸色铁青,沐蕊笑出恣意嚣张,挥挥手,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轻松,表情惬意豁达,似是一身的云淡风轻,但咬紧后牙槽,深藏的委屈始终在那里,现在的她无力伸张,总有一天……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一座荒山、十亩贫田,加上……轻轻一碰——门板在面前轰然倒塌!

沐蕊错估了柳氏的“慷慨”,这真的是柳氏的嫁妆?还是在她的恐吓下临时买来凑数的“嫁妆”?

“小姐,这房子能住人吗?”书儿忧心忡忡地看着比鬼屋更像鬼屋的老宅院。

凉风吹过,心跟着凉透,三间房舍,屋顶半毁,夜半躺上床能对着天空数星星,逢雨季锅里不必放水就能煮汤,住不得……

沐蕊当机立断让车夫把两人送到村长家。

不受宠的小姐,车夫哪有心情奉承,把箱笼往村长家门口一放,立马驾车离去。

沐蕊打开箱子,找出两块布、一朵珠花,用油纸包上,敲开村长家门。

水源村不算小,约有上百户人家,村长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看起来实诚厚道,自我介绍几句问候过,沐蕊方提出来意。

“当初买下,并不晓得屋子已经残破不堪,不知最近村民是否忙于农事,我能不能雇村里叔伯兄弟帮忙盖几间房子?”

打第一眼看到沐蕊,村长脑袋就昏昏的,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又听得对方是官家千金,喜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村长叔叔……”

村长回过神,连忙回答,“行行行,不知道姑娘要盖几间?”

“盖一间屋宅需花费多少?”

“如果是土瓦屋,也不必啥材料钱,让村民帮把手就行。如果想盖青砖屋,就得先到城里订材料,上回李家盖一间,就花了一两半。”

“行,那我盖青砖屋,七间屋,另加灶房、柴房、浴间各一,总共十间,这样的话需要盖多久?”

“人手够的话,最慢一个月就能完工。最近农忙刚过,召集个一、二十人不成问题,到时姑娘让人备妥三餐就行。”

“初来乍到本该备礼以敦亲睦邻,只是来得匆忙没考虑太多,现在又岂能劳烦大家,何况家里就我们两人,实在没有多余劳力备三餐。不如请村长叔叔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想雇人盖房,一天二十文钱,只不过三餐需要自理。”

“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既然您愿意帮忙,一事不劳二主,这里有三十两银子,多余的就当请村长叔叔督工的工钱。”

站在旁边的村长太太听见这话,瞬间双眼发亮,三十两银子啊,扣掉工钱材料至少能挣四、五两,赚大发啦。

村长也乐得合不拢嘴,村民到城里打工,一天至多十到十五文钱,苏姑娘愿意给二十文,那得有多少人想抢着干。

夫妻忙不迭应下。“没问题,明儿个我就驾马车去城里买材料,最慢三天内就能开工。”

“多谢叔叔婶婶,还有一事想请问,不知村里有没有房子可以租?那宅子实在是住不了人。”

村长太太笑道:“租什么呢?我家叔公儿子发达啦,上个月接进城里,房子空下来让我帮着看管,里头床柜桌椅一应俱全,姑娘搬进去就是。”

“太感激婶婶啦,这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出门在外多少有些不方便,本就该互相帮助。姑娘等等,我喊儿子媳妇帮姑娘搬家。”

村长太太热情大方,让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沐蕊就这样在水源村安家。

夜里,她听见书儿暗自啜泣,整个下午她叨叨絮絮,担心小姐把出门前柳氏给的钱花光,以后要怎么生活?

沐蕊没有她那样担心,嫡母有句话说得对。她说:天底下从来没有白得的幸运。

柳氏认为母亲用禁足一世交换衣食无忧太划算,沐蕊却认为用一世衣食无忧交换终生自由太划算,所以她没哭,静静地靠在窗边,仰望天上圆月,细数繁星点点,耳边是虫蛙低鸣,萤火虫在草丛里闪烁光芒,自由的空气让她身心舒畅。

搬到水源村的第一个月,她刻意和村人打好关系。

书儿厨艺好,沐蕊经常让她做些点心甜食往村长家里送,并分赠给附近小孩,现在出门总有人寻主仆俩说话,还有人喊沐蕊仙女姊姊。

村长的态度、邻里的热情,让那些泼皮无赖不敢对她们失礼,客客气气往来,无须忧虑往来人际。

这个月里,沐蕊忙着画图刺绣,她得替自己挣足生活费。

母亲死前把攒下的钱全给了她,但扣掉盖房子的三十两,打造家具还是花掉她一笔钱,现在手头只余二十几两,听起来似乎很多,但在这个医疗不发达时代,一场病、一个意外,光吃药就能把人吃穷,因此她不敢懈怠。

她前世是理工宅女,却传承外祖父的手艺,喜欢画画和雕刻,此生有梅姨娘手把手教导刺绣,有这些基础铺垫,养活自己和书儿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养活和养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所以还是需要努力。

手边的绣屏正日以继夜赶工,沐蕊捏捏发酸的肩颈,伸伸懒腰,看见捧着炸麻花在外头逛过一圈的书儿。

扬扬手上竹屉,她做的吃食可受欢迎啦。“姑娘,都分完了,我在厨房里留一小碗。”

“辛苦妳了。”

书儿垂眉。“我不辛苦,小姐才辛苦。小姐……”

见她欲言又止,沐蕊道:“有话就直说,不必像过去那样,每句话都得在舌尖绕三圈,深怕一个不谨慎就闯下大祸。”

“小姐为什么要盖那么多房?我们又住不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晓得以后家里会不会多人?”

这话不全然正确,她介意的是,柳氏给银子时的鄙夷施舍,那眼光冲击了她的自尊与骄傲,所以三十两,半两她都不想留。

她懂,这想法太幼稚,只有小孩才有权力任性,大人必须向现实低头、必须做对的事,对生命无益的骄傲根本不必留,但是……当了十几年的包子,她就是想爆浆一回,不管会不会烫口。

“小姐的意思是,咱们真要在这里定居了?”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为什么,小姐不想回府了吗?”

“若任由夫人把我论斤论两卖掉,不如在这里替自己找个可靠夫婿。”

“可这些人哪配得上小姐?不行,我反对!老爷绝不会放任夫人作践姑娘。”

不会吗?邱家的婚事,若没有父亲的点头应允,柳氏敢自作主张?

离府前一晚,她去找父亲了,是告辞拜别也是……一问。

她问:“父亲对母亲可曾有过愧疚?”

父亲僵硬了神色,回答,“人生总有迫不得已。”

他不愧疚,母亲的一辈子只值得一句“迫不得已”,多好用的四个字啊。

她又问:“所以邱家,也是父亲的迫不得已?”

父亲说:“我会替妳寻另一门好亲事。”

又不正面回复,她笑了。在外头磊落光明的苏大人,怎在她面前半句真话都不敢说?

她退出书房,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在整理心情,在说服自己,也在断绝……心中对父亲那点儿早该丢弃的慕孺之情。

拉回思绪,她笑着拍拍书儿肩膀。“妳家小姐饿了,今晚可不可以做红烧肉?”

这是不想回应?书儿噘嘴。“知道了。村长叔叔让张婶子转告,房子今天能完工,晒个两三天就可以搬过去,到时村长会找人帮忙搬家,张婶子问小姐,要不要请客暖屋,很多人都想来咱们家作客。”

“请,当然请!”敦亲睦邻的好机会。

“还请?那得花多少钱。”

书儿抗议,以后苏府不得依靠,每分钱都得掰开了花,怎能大手大脚?

“放心,最后一回了,往后咱们就关起门来过逍遥日子。”

“没钱怎么逍遥?”书儿闷声道。

“放心,妳家小姐不会饿著书儿的。”

见拗不过小姐,书儿嘟嘟囔囔地进了灶间。

沐蕊失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妳家小姐在此承诺,咱们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闻言书儿转头,对上小姐灿烂笑靥,彷佛一道光芒照入心底,瞬间觉得……是啊,好像也没什么那么可怕。书儿放下纠结,笑了。

搬入新家后的第七天,沐蕊把绣屏送到城里,交给过去经常打交道的吴记绣庄,因为绣技精湛,更因为图案与众不同,所以一百三十两顺利入袋,羞涩的荷包立刻丰盈起来。

抱着银子,书儿笑得看不见眼睛。“小姐,今儿个做桂花糕好不?”

“家里有桂花?”

“昨儿在杂货铺里看见,买了一些。”

小姐让她大方一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亏啥也不能亏肚子,自己的身子不照顾,能指望谁?于是小姐负责赚钱,她负责花,鱼肉米粮酱菜调味料,她看得到的东西——一句话,买!

人生首度当富豪,她豪迈得差点儿认不出自己。

“行,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去山上转转。”

月余了,她还没去看看柳氏给自己一座怎样的山林,不敢指望出产石油温泉,若能摘点野菜野果、蕈菇,那就大赚了。

毕竟有和鬼屋不相上下的“庄子”,和十亩租不出去的贫田当例子,她不敢对一座不高不矮的山林抱有过度期许。

“小姐一个人上山太危险。”

“我问过村里的叔叔婶婶,他们都说山上没野兽,能碰到野鸡、兔子就算幸运了,没有危险的。”

“可是……”

“我带着弹弓呢。”她得意地拍拍腰间弹弓。

是村长叔叔给的,他见沐蕊不错眼地盯着小孙子的弹弓,就让儿子用牛角也给她做一把,不得不说王大哥的手艺、绝了!

这些天沐蕊拿着弹弓到处练习,不敢说百发百中,但也有四、五成命中率,毕竟曾经是女汉子的她,虽不是国家级别,柔道跆拳道也能耍几下,自保肯定没问题。

弹弓……唉,书儿哀怨,后院那只吓死人的残障鸡就是小姐的杰作。小姐把林寡妇家的母鸡给射瘸了腿,但怪不得小姐,谁让牠满街乱逛,都以为是无主野物,哪晓得会惹来一顿挞伐。

林寡妇也是真刻薄,自家糕点、甜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就是只母鸡吗,居然又哭又闹拉着街坊邻居来评理,还说儿子就靠着那只母鸡下蛋养命。

够夸张吧,几颗蛋就能养命?那医馆药铺全改成养鸡场不就得了。

幸好村民都帮她们指责林寡妇,说林寡妇认定苏小姐是有钱的冤大头,不讹她讹谁?

最终小姐买两只母鸡、三十颗蛋,又赔上一百文钱才结束荒诞事件。

书儿气得吃不下饭,沐蕊却不以为意说:“是贫穷惹的祸,倘若那只鸡是咱们苏府夫人养的,她再生气,挥挥手也就过了,她哪会在地上打滚撒泼?”

想柳氏像林寡妇那样翻滚哭嚎,书儿忍不住笑了。“小姐还同情她?”

“不是同情,事实罢了,林寡妇那样的不算真坏,真正的坏人,要了妳的命,还要妳同她道谢。”就像……

从那之后,沐蕊就在院子里挂上靶练习,再不敢拿活物练手。

“那小姐早点回来,张婶子给了河鲜,晚上煮咸粥。”

“这么好?妳看吧,有来有往,妳对人慷慨,人家自会对妳大方。”

“可不是吗,林寡妇还送两颗鸡蛋过来呢,我没敢要。”

“为啥不要?”

“她家的蛋是用来养命的,我可不敢拿。万一翻脸指控我谋财害命,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小心眼,事情都过去了,还记着。”

“哼!我偏要记一辈子,王大哥也给一篓小河虾,我想炸盘咸酥虾。”

“听得我都流口水了,行,我早去早回,妳可要等等我,不能先吃。”

这话算是白交代了,书儿做什么好吃的,哪次不是先惦记着她。

送走小姐后,闲不下来的书儿拿起扫把开始打扫家里,虽说盖满十间屋子,但除浴室、灶间、柴房之外,主仆两各占一间屋,剩下的全空着。

小姐说,等冬天来临,就燃起炭火在里头种菜。光想就觉得阔气,便是在府里,冬天时节,满府上下就只有老爷夫人的桌上能见着蔬菜,冬天的蔬菜矜贵得很。

放下扫帚,笑眼看着新家,这里是她们的家,可以安心自在的家……

在认出吴立时,杨丰烨就晓得自己轻忽了。

吴立之所以追踪自己,代表他们已经确认闽州案背后有自己的手笔,他从何处查到的?查到多少、知道几分?

刘群是周裕骞的心月复,在闽州为官多年,每年征得的税赋不少流入私囊,前年地方官员无意间发现一处矿脉,本以为立下大功劳能顺利升官,殊不知报到上司刘群那里,他非但没往上报,反倒把县官杀了。

之后刘群更以征兵为由,征得民夫千余人挖矿,为怕事迹曝光,挖得的铁矿不敢在市面上流通,竟然运往南方国家贩卖。

这些年边关战争减少,有很大的原因是邻国矿产量少,无法制造大量兵器,而刘群这番做法,分明是把国家推入战争。

官官相护,刘群得到很好的掩护,京城始终不知此事,直到今年五皇子周裕鑫到闽州办皇差,县官儿子陆谨瑜乔装改扮秘密陈情,方才明了整个事件经过。

于是他们帮陆谨瑜变更身分,取代急病身亡的考生进入殿试考场,就在殿试当下,陆谨瑜一状告到皇帝跟前。

眼看真相即将曝光,刘群竟连夜屠杀民夫千余人,幸而有擅长易容的孙灿和精于侦查追踪的孙耀,他们在刘群屠杀民夫当晚救下六名幸存者,进京告御状。

五皇子周裕鑫对夺嫡之争无心,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因此在兄弟之间不肯显山显水,插手此事只为伸张正义,本以为隐密无人知晓,直到认出吴立,杨丰烨方晓得自己错得离谱。

周裕骞的势力超乎想象,看来钱袋子刘群确实为二皇子添入大笔助力,依周裕骞刻薄寡恩、睚眦必报的性格,日后怕是不得安生了。

停下脚步一个旋身,长剑横扫,武功高强的吴立反应极快,腾地身子向上窜飞,杨丰烨的长剑落空。

吴立出身赤焰门,武功高强,江湖之中鲜少对手,周裕骞花了惊人数字才将他纳入门下。

转眼两人又对接上十几招,对方刀速太快,杨丰烨只能凭借直觉反应阻止对方攻势,他身上有伤,无法主动只能被动闪躲,他缓吸缓吐,试图模清楚对方招式。

上百招过去,他抓模到规则,心思渐定。但这时他腰间伤口裂了开始渗血,黏糊糊的血液顺着腰背滑下腿后,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反应变慢,他清楚自己必须兵行险着一招得胜,否则继续磨下去,体力渐失,他只有待宰的分。

看着对方身后峡谷,杨丰烨猛然吸气,飞身朝对方檀中穴踹去,想一腿将人踹进山谷,谁知对方反应极快,闪身一个横踢脚将他踹回来同时,黄烟从袖口喷出,杨丰烨猛地一个后空翻,险险避开毒烟攻击,却被吴立踩在脚下。

计策没成,输在反应太慢,他趴在地上,脸上一只好大臭脚。打人不打脸,吴立这是半点情面都不留?是可忍、孰不可忍,杨丰烨握紧长剑,眼底窜出火苗。

“把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你要什么?”嘴巴被踩歪,杨丰烨问得含含糊糊。

吴立眉头紧蹙,不在他身上?不可能,他确定在刘府外与自己交手的是杨家兄弟,当时杨川烨朝杨丰烨丢出木匣子,东西肯定在里面。

“装傻,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抬起脚跟又要踹下。

蓄势待发的杨丰烨一个落地翻滚,快剑划过,转眼又斗得难分难解。

确实是荒山、肯定是荒山,一条让村人上山的小路都没有。

没看到果树,没看到野菜,也没看到药材……好吧,沐蕊承认自己对药材的认知有限,就算百年人参长在自己脚下,她也认不得。

一路走来到现在,别说兔子野鸡,就连猴子都没找到半只,有啦,生物还是有的,比方在树梢头跳来跳去没啥肉的小鸟,泥地里钻来钻去的蚯蚓,但有食用价值的动植物类少得很可怜。

难怪离村子不算远却不见人上山,就连柴火他们都到离得更近、森林更蓊郁的南边大山去砍,毕竟一不小心砍着砍着就能找到几朵菌子,掏到几颗鸟蛋,比起这里,那边更生机盎然。

柳氏真是用心良苦啊,为了不给她留太多余地,竟然火眼金睛地挑上这座荒山。

满脸沮丧,她垂头丧气往前走,走着走着……那是什么?

突然间停下脚步、心跳加速,眼睛大张,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脑内啡迅速增长。

那个是、是她认得,熟悉无比的……奇楠木?

天吶天吶,那是他们的“家树”,外祖父曾买下几十公顷的山地种植,那些树为他们家里带来兴家财富,她居然在这里遇见老朋友!

忍不住激动,她快跑上前一把抱住,憋紧一口气用力吸,天……她闻到了,闻到熟悉的气味……

奇楠木不伟大,伟大的地方在于它擅长自我疗伤。

瑞香科沉香属的树木,当风灾、雷击、虫害等天然环境因素,或人为伤害导致真菌感染,感染后的树身就会分泌树脂,经过漫长岁月就在树干中结出沉香。

而所有沉香属树木当中,最珍贵的就是奇楠木。

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归纳出沉香的采集过程,可分四类结香型态——

熟结:沉香在树上结成,自然熟月兑到地面。熟结香油厚实,气味浓醇。

生结:结香尚未熟月兑,由采香人剖树取下。生香气味清扬,活泼香烈。

月兑落:枝干朽落,伤口处分泌油脂所结,此香气味甜润,陈韵绵长。

虫漏:虫蚁树中筑巢,受蛀部分油脂包裹结成,气味可爱,清新甜雅。

自然结香的过程需要时间很久,并且不是每棵树都会受到伤害,或者受伤就能结出理想的沉香。然而拜科技所赐,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找到配方与方法,能够让结香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奇楠木种植不难,本身也没有太多建筑价值,但只要结了香,身价立马上升数千倍。

重点是眼前这一片,通通都是!

当中有好几棵曾遭受雷击、风摧,有的折断、有的裂开,不需要剖树,肉眼就可以看见大块结香,倘若花时间细找定能找到熟结。

不行,她太激动了,冷静冷静,她得回家背个大篓子先寻找熟结,然后想办法砍树把它们搬回去,这太费体力又没有机械,她一个人办不到,所以得买人。

对了,还要种树,这里能自然生成一大片,代表环境适合奇楠木生长,她还要打造凿树工具,制作酵素,雕刻刀具……天吶,要做的事那么多,她迫不及待了。

正在她沉浸于发家致富的美梦中时,一阵嘶吼声响起,突如其来的财富让沐蕊的智商瞬间下降,啥都没带,抓起弹弓就朝声源处跑。

人生新体验——亲眼见证武林高手拚命。

没有钢丝,两个人飞来窜去,你一刀、我一剑,打得难分难舍。

黑衣挡身、黑布遮脸那个,显而易见地动作粗鲁、性格暴烈,几次挥动大刀欲置人于死地,是个货真价实的狠角色;身穿紫衫、容貌俊俏、有王一博范儿的小哥哥,几次险险避过。

这种情况不需要太多考虑,沐蕊抓起弹弓对准黑衣男。一来小哥哥属于弱者,帮弱不帮强,她天生不当墙头草。二来基于颜值考虑,帅脸更能造福视觉。第三、连脸都要遮遮掩掩,肯定见不得光、行事猥琐不磊落。

所以蹲在草丛里的沐蕊,正拉紧弓弦蓄势待发。

杨丰烨刻意露出破绽,计划牺牲左臂引对方出手时,将剑刺入对方月复部。

与此同时,吴立震撼不已,他没想到杨丰烨的武功如此高强,几次正面相迎,身上多了数道伤痕,凝神注视,他企图找到敌手漏洞,他十分专心,所有知觉全系在杨丰烨身上,对周遭环境失去警觉。

看见了,在左臂!

吴立扬起大刀,眼看杨丰烨左臂就要被斩,猝不及防地,一颗石头朝吴立脸上射去,他正一瞬不瞬盯死杨丰烨,预备拚着这一击断他性命,没想到天外飞来一颗石头……不是不躲、是躲不了……

石头力道惊人,准确地射入吴立右眼,当反应过来同时,石子已经从右眼进洞嵌入脑袋,他没搞清楚发生什么,只觉一阵嗡嗡作响,刺骨的疼痛迅速将他拉入黑暗,瞬间断了呼吸。

杨丰烨在送上左手同时,长剑刺入,本就死了的吴立再死一回。

死人握不住的大刀当地坠地,杨丰烨连翻数圈,躲掉迎头落下的刀刃。

冤枉!绝世高手居然丧命于一颗石头?

时间静止了,沐蕊张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杨丰烨筋疲力竭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吴立……呃,死人本来就是静止的。

风吹来撩起发丝,痒痒的,但她没有感觉,她只感受到胸口那颗鲜红心脏强烈跳动,想要挣月兑肋骨监狱逃离似地。

全身酸软的杨丰烨在无数次喘息之后终于坐起身,缓慢地走到吴立身边,拉开他脸上黑布,手指贴在对方颈间,确定他死透了,才往他胸口衣襟内掏模,最终找出铜牌一块、书信一封。

慢慢地,变成杀人凶手的沐蕊脑袋恢复清明,目光转过,与另一人的视线相接,都没有说话,但她眼底红痕成形,凝聚湿气。

她吓疯了,不可能的啊,她的命中率不高,手臂力气有限,连兔子都打不到的她,怎能把人给活活打死?

吧嗒,眼泪坠地,当第一颗出现,之后就接二连三顺理成章了。没有啜泣,没有哭嚎,也没有尖叫发狂,光是纯粹的无声落泪,没有讨拍嫌疑,仅仅为着发泄无法疏通的情绪。

杨丰烨走到她跟前拱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会报官吗?我要入狱了吗?杀人罪会发配边关还是砍头偿命?”她是做了什么孽,好不容易从苏家牢笼月兑离,现在却要进入县府监狱?

她自以为问得镇定,殊不知声音在抖,身体抖得更凶,眼睛睁得老大,眼泪关不掉,还有越掉越流畅的趋势。

“他是杀手,身上背负无数条人命,妳这是为民除害,拯救无数百姓,更为死在他手下人讨回公道。”

是这样的吗?她非但不是凶手,还成了救世英雄?她需不需要找个地方换超人装?

“所以要怎么跟县太爷讲?说我没杀人,只是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为暴力美学做示范?法律会因此放过我?我会获得颁奖牌一枚,上面写着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皇帝会亲自接见我,夸我为治安贡献心力,足堪楷模?”她很紧张的,越是紧张、嘴巴就会张张阖阖说不停。

这种时候爆笑超没良心,毕竟小姑娘受自己所累才受此惊吓,只是她的反应太可爱,哇啦哇啦停不下来的小嘴太诱人,让他蠢蠢欲动的手指想往她那张美到勾人的小脸掐几下。

“妳为什么要对官爷说?”

“出了人命,不该报官?”

“当然不该,既然坏人已经就地正法,事情就此终了。”

可以这样做?“我又不是法律,也无执法权,怎能私设刑狱?”

“若妳自告奋勇把杀人事迹传扬出去,他的同伙找上门,也来个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为暴力美学做示范,妳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兄弟之仇不共戴天,此事曝露她得死个几轮回?可你杀我我杀你,砍人成为常态,律法何用?

点点头、再点点头,她明明不认同对方说法,却点头如仪,好像赞同对方说法,罪恶感方能减轻。

“可他的尸体被找到的话……”

话音方落,句子未成,只见他长腿扬起,吴立尚未僵硬的尸身在半空中画出一个漂亮弧线后落入谷底深渊,利落转身,杨丰烨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解决了。”

“解、决、了?”简单而粗暴,顿时她变身机器人,喀喀喀一节一节地转动身躯,在无数个顿点之后她终于起身,左右左右、同手同脚朝他走几步,脸上恐惧依旧,身体战栗更甚,三魂六魄掉一半。

“还有事吗?”

呃,方向错误!尴尬扯动嘴角,沐蕊露出僵硬笑容。“没事,没关系。”

挥挥手,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在自若并且……不可怜,殊不知她越努力越可怜。

杨丰烨性格冷酷,没有同理心,从不无端付出同情,但他突然可怜她了。“人不是妳杀的,妳力气太小,不过砸痛他罢了,他的致命伤在月复部,那一剑是我划的。”

“是、这、样、吗?”她明明看见他眼球爆浆,明明看见他往后仰倒时长剑才划落。

“是这样。”他斩钉截铁。

是这样啊?脚步轻松两分,人不是她杀的,可以回家了。找到正确方向,她边走边自我催眠,人不是她杀的……

看着她紧绷的背影,怎么办,好像更可怜了?

管不住两条腿,杨丰烨快步上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要不……我送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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